他转身便走,一路奔向银器章家。到那条巷子时,他已经累得抬不动腿,见巷口有间茶肆,便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临街的凳子上,弓着背不住喘气。店家来问他吃什么茶,他答不上话,连连摆了摆手。歇息了好一阵,才算顺过气,刚起身,却见一个老者走出巷子,一对尖耳朵极抢眼,是胡老鸮。

胡小喜忽然醒了过来,心里想,若是这般直直去问,阿翠定然不会承认,不能急,莫要慌。这个胡老鸮天天盯着银器章家,应该会瞅见些东西。

他走过去叫住了胡老鸮,胡老鸮一眼便认出了他,神色微有些慌怯。

“胡老伯,推官大人命我再来向你查问查问。”

“查问啥?”

“你真的没瞧见银器章家有什么异常?”

“上回不是说了?那家人连主带仆,那天忽然全都走了,除了那个使女,一个都再没回来。其他的,老朽再不知情。”

“你可见过一个裱画匠,三十左右年纪,头发却有些花白?”

“裱画匠?似乎见过,进出过几回。”

“最后一回见,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正月。过节前,银器章四处夸口买到一幅怀素的真迹,让那裱画匠裱好送了过来。”

“你有没有见到他和那个使女阿翠说话?”

“有两回是那使女送他出来的。”

“两人神情瞧着如何?”

“那个阿翠,但凡见着年轻些的男子,便使娇耍媚……”胡老鸮说着,瞅了一眼胡小喜,眼里露出嘲意。胡小喜心里一刺,忍着没有发作,继续听他说。

“她和那裱画的也是这般,麻哥哥、麻哥哥地叫,听着老朽脊梁发麻。”

“还有泥炉匠,你见过没有?”

“见过,二月初,他家唤了个泥炉匠去重新泥过炉灶。”

“这泥炉匠和阿翠有没有什么?”

“这倒没见过。不过,那泥炉匠做完了活儿后,没过几天又来了,装作寻活儿,来回走过几道。”

“阿翠那天回来后,有没有人来寻过她?”

“有。”

“什么人?”胡小喜一惊。

“你。”

“除了我!”

“再没人了。门整日都关着。”

宁孔雀租了那轿夫的轿子,让他把自己送到了三井巷。

到了那里,她下了轿子,多付了些轿钱,谢过那轿夫,而后站到那巷口朝里张望。巷子不深,里头大约有二十来户人家。那轿夫说寒食前一天,她姐姐宁妆花到应天府下船后,有人用轿子接到了这三井巷。若是真的,这巷子里自然有人瞧见。她立在巷口等了片刻,见有个中年妇人拎着个包袱走了出来。她忙上前问询。

那妇人听了,瞅着她反过来问道:“你和那宁家娘子是姐妹?”

“是,我是她妹妹。”

“怪道瞧着面善。你家姐姐扶着灵柩已经平安到汴京了吧?你是来拜谢史大郎的?”

“史大郎?”

“你家姐姐没跟你讲?亏得史大郎一力帮扶,若不然你家姐夫死在路上都没人知晓。”

“我只听丫头说了两句,那丫头又说不清,所以才赶过来问问详情。嫂嫂,我姐夫究竟遇了什么事?”

“那天,你姐夫经过这巷口,忽然犯了急症,倒在地下,不住抽搐。路过的人都不敢理会,正巧史大郎出来,见到后,叫人将你姐夫抬到自己家里,又赶忙去请大夫来看治。等大夫赶来时,已经迟了。那大夫说恐怕是吃滚烫饭食,又饮了冷酒,激得肠胃痉挛。幸而,你姐夫死前,史大郎问到了你姐姐的名姓,他忙托了一个正好去汴京的朋友,捎急信,唤了你姐姐来。又雇了轿子,候在河边,将你姐姐接到这里。你姐姐见了丈夫尸首,哭得昏了几回,哪里还能料理其他事。又是史大郎帮着买了棺木,装殓好,雇觅了船只,将你姐姐送上了船。”

“嫂嫂,这史相公家是哪个门?”

“左边那第三家。不过,你不必去了。史大郎一直没有子嗣,行了几年善,总算得了个儿子。今年整一岁,他们夫妻抱着孩儿,去泰山烧香还愿去了。”

宁孔雀听了,心里顿时空落落,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

第七章 奴

虚则易攻,实则难破。

——《棋经》

程门板从那空院子墙角挖出了一具尸首。

他先发现土里埋了一只人手,再一刨,下头露出衣袖肩膀。他忙去墙边寻见一把铁锹,费力挖起来。土里渐渐显出整个身体。他许久没有做过力气活儿,等刨尽那尸首周围的泥土时,已经累得手脚直抖。

那尸首侧躺在土中,虽已散出臭气,却未腐烂,面目双手蒙满泥土,但大致都还能辨认。是个男子,中等身量,年纪不到三十,头戴销金青绸头巾,身穿绿缎长衫,脚上丝鞋绢袜,看着至少是中等以上人户子弟。身上看不到伤处,唯有头顶有些乌黑血迹,头巾也被浸染发乌,看来是被人重击脑顶致死。

程门板不住喘着气,原以为不见凶杀劫夺,这桩怪事便无需再查。如今真的变作凶案,必须得查下去了。他望着那尸首,思忖了一会儿,大致理出了两条:

其一,去唤这院子主人韩车子的家人来认尸,先弄清楚此人身份,才好查找死因;其二,这院里造楼,自然需要许多匠人,去寻见修楼匠人,先确认是否真的造起过一座楼。

这得分头去办,至少还得一个人。早上他想着这事要交卸了,便没有去唤胡小喜和范大牙,这时只剩自己单个一人,连个帮手都没有。好在这两天豁然而悟后,他已不再如以往一般焦躁,没有帮手,至多自己多跑一趟。

他正要转身,背后猛然响起一声怪叫,像是驴子被烫到一般,唬得他一哆嗦。回头一瞧,是吴扁嘴,瞪圆了那双小眼珠,瞅着地上尸首。那张扁嘴噗嗒噗嗒不住掀动,不知在说什么。程门板最恨自己在人前露怯现丑,瞪起眼就要呵斥,嘴刚张开,随即醒悟,忙顿了一下,收回了怒气,脸色却一时缓转不过来,便沉声说:“这尸首才发觉的,被人杀后,埋在土里。看尸状,死了已有六七天,恐怕正是发生异事那天死的。你知道这院子主人住址?赶紧去他家,唤他家人来认这尸首,查明白此人身份。”

“娘喽!小人这几天独个儿在这院子里,上午这里日头最好,小人还坐在这墙根打过盹儿。难怪小人的祖母说,孤魂常把光棍儿候。小人没娶妻那时节,半夜里常听见床边有脚步声,唰唰,唰唰的,像是牛皮底的鞋子。那时节,小人只有麻鞋穿,活到快三十岁,才买了双牛皮底的鞋子,还是一个江西人卖给小人的,那江西人那一撮胡须生得实在是……嚯咕咕……”吴扁嘴忽然捂着嘴笑起来,笑得咕咕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