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用墙隔开,开了一道黑漆木门,门口又有两个佩刀禁卫看守,见到杨殿头,两人一起躬身低首。杨殿头视若不见,大步走了进去。张用和刘鹤并肩跟上,进了那门,迎头便见秘阁藏书楼赫然矗立于院子正北,内诸司房舍中,此楼最宏壮。

这楼五年前才翻修,由楼痴李度督造,彩画则是史大雅、何飞龙、典如磋等名匠合力绘就,型格宏峻,彩绘精雅。张用走到楼门前,抬头望向门额,中间是太宗御赐飞白书“秘阁”二字,左右两侧则各绘一条青龙,何飞龙当年漏画的龙睛早已由史大雅补上。那两条龙怒瞪着张用,张用瞪了回去,心里暗骂:你个有眼无珠、虚张声势的丑长虫。

杨殿头见到,有些纳闷。张用朝他挤了挤眼,做了个怪相。杨殿头不知该如何应对,移开眼,抬手说了声“请”,随即引着张用、刘鹤迈过高槛,进到楼厅中。楼厅中间一根直径一丈的朱漆圆柱,两边各有四排黑漆书案,十来个文吏分别坐在案边,各执毛笔,在书册上记写。后面靠墙立着一大排黑漆木柜,几个文吏在架子前整理书册簿记。楼厅两侧各有四扇门,都是书库,全都锁着。

门后靠墙则各有一道木梯,通向二楼。杨殿头朝左案边一个年轻瘦文吏唤了声“楼上开门”。那个文吏忙站起身,快步过来,朝杨殿头躬身一礼,而后从楼梯旁一个小铜架上取过一支雕花细铜管和一根发烛,急忙上了左边的楼梯,腰间一串钥匙不住碰响。杨殿头引着张用、刘鹤一起上到二楼,眼前顿时豁朗,一带栏杆,一道长廊,凭栏而望,几十座皇城大殿尽在眼前,长天阔碧,殿宇耀金。

那个文吏从腰间选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二楼正门,而后躬身侍立门侧。三人进了门,厅内十分阔敞,左右两边整齐摆了两排黑漆桌凳,桌上皆有文房四宝和铜烛台,是供文吏抄录典籍。正中靠里墙有一间正方秘库,无窗,只有一道云纹铜门,一把雕龙大铜锁锁着。

那个文吏走到门后一只黑漆柜子边,上头有几支铜烛台。他拔开将才拿的细铜管的盖子,将发烛伸进去,里头藏有火种,迅即燃着发烛,点亮了一支蜡烛,而后躬身将烛台递了过来,张用顺手接过。杨殿头则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那钥匙用青绿彩络细绳挂在脖颈上。他没有取下钥匙,只微弯下腰,将钥匙插进铜锁,打开锁头,拉开了铜门,随后又说了声“请”,三人一起走进那秘库。

库中十分幽暗,中间立着一根巨大圆柱,是秘柜,柱上用铜条分隔出一列列方格暗屉,都挂着雕龙小铜锁,里头藏放珍本古籍字画,周围墙壁及天花都用铜皮包了一层。地上木板也与别处不同,中间是一个大圆盘,环绕着圆柜。杨殿头往左边走去,脚底下的圆盘随之转动起来。

这是张用所作。秘阁翻修时,张用被召来制作秘藏书柜。张用顽兴忽生,想出这转盘之法:立一根圆轴,贯穿两层楼,在地面和楼顶做两个转枢,圆柜悬空固定于转轴,圆盘中央则与转轴以齿咬合。这样,人行转盘上,脚带动转盘,转轴与圆柜也随之转动,转向却正相反,寻找图籍时便能省一些力。

杨殿头在前,三人踩着转盘走向左边。张用闻到这秘库的阴闷气息中隐隐有股臭味。杨殿头走到墙角,停住脚,指了指角上:“便是这物事。原先在柜子顶上,我取下来,藏到了这墙角。”

张用将烛台照向墙角,见一个羊皮袋子搁在角落,袋口用皮绳扎着,臭气便是从那里头散出来的。他将烛台交给刘鹤,弯下身子解开皮绳,打开了袋子口,一股恶臭顿时浓熏出来,屎臭混着尿骚。两个殿头官忙用衣袖捂住了鼻子,张用却毫不在乎,将那袋口朝向烛光,探头望里仔细瞧去:“是人屎。底下屎棒子粗些、黏些,越往后屎越少,也越干,最上头比羊粪还小。”

“什么人竟敢把这腌臜物丢在秘库里头?可是,这秘库钥匙只由我一人保管,取放图籍也只有我一人进出,他人绝不许靠近。这物事如何能放进来?放在这里做什么?”

张用蹲在那屎袋边,笑着想了想,抬头问:“这库里所藏,最贵重的是什么?”

“最贵重自然是历代书画珍品,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怀素等人书作,以及顾恺之、吴道子、韩干、薛稷、戴崧等人画作。几代官家遍天下搜寻,一百来年,也才收到百来幅,每一幅都是无价宝。不过昨天,我将这库里的秘柜一个一个全都打开,仔细查看了一道,并没有丢失一件。”

“《守令图》呢?”

“张作头为何屡屡问起《守令图》?”

“你先说,《守令图》可在?”

“我也查看过了,都在。”

“真的?”

“这个我绝不敢大意。”

“现在能不能再瞧瞧《守令图》是否仍在?”

“这……”

“没带钥匙?这些秘柜的钥匙又是如何保管的?”

“秘柜钥匙由另一个殿头官保管,每把钥匙挂一个木牌,写有图籍名字。官家要看哪样图籍,我得了旨意,才能去那殿头官处领取相应钥匙,再来秘阁开门寻取。”

“《守令图》的钥匙如今在哪个殿头官那里?”

“没有,在我这里。这几个月,东南军情紧急,西夏也不安宁,官家时常要取地图召集枢密院商讨军情,钥匙便一直留在我这里。”

“带在身上?”

“嗯,始终贴身藏着,不敢放在别处。”

“那就打开那柜子,再查验查验?”

“这恐怕……张作头,你为何对《守令图》如此执着?这腌臜物事和《守令图》有关?”

“眼下我下不得任何定论,先瞧瞧《守令图》再看。”

杨殿头仍犹豫难定,刘鹤在一旁说:“这事太蹊跷,若真是有人进到这库里,将这物事丢在这里,往后不知还要做出些什么祟事祸害来。张作头又不是要看图,只是瞧瞧那些图是否仍在。”

杨殿头这才解开衣襟,掀起汗衫,汗衫里头缝了一个小袋,他从那袋里掏出一个锦袋,锦袋上拴着一根白丝细绳,又系在腰带上。他解开细绳,从锦袋里摸出一把铜钥匙,钥匙上用铜环挂着个黑漆描金的小木牌,上面雕着隶书“守令图”三字。三人绕着转盘向里又走了半截,停在一个秘柜前头。

刘鹤举烛照着,张用见那柜腰上镶着块木牌,上写柳体“守令图”三字。杨殿头用钥匙打开铜锁,搁到柜子边的木隔板上,而后拉开了柜门。柜子高有一丈多,里面分了一个纵长格,五层方格,纵长格里立着一轴长卷。方格中每层放了四卷图轴,只有中间一层少一卷,但多了一本书册。

杨殿头指着里头说:“《守令图》一共二十幅,全国总图一幅,各路分图十九幅,另有一本图录注记,都在……”

张用挤开杨殿头,伸出手将那轴长卷抱了出来。不管杨殿头拉拽阻止,解开绳扣,将卷轴横放到地板上,用手一拨,画幅随即展开。这图高有一丈二,画轴滚到墙根,也只展开了三分之一。张用又从刘鹤手中要过烛台,照着地图,俯身望去。初一瞧,这图面貌和朱克柔那幅全然不同,然而,他盯着褒斜道那一带仔细一看,方位、地形、距离尽都相同,再看图上其他地方,精细准确程度也都几乎一样。

张用不由得笑起来:朱克柔所用那幅地图果然正是《守令图》。

胡小喜看到自家那间小铺子,才发觉自己竟回到家了。

他查问到封丘门外那家客店,阿翠竟和江四藏身在那里。寒食头两天,江四出去后再未回去。第二天他的尸首倒在封丘门外护城河边,裱画匠麻罗竟寻到客店,自称是阿翠哥哥,两人一起离开。

胡小喜心里翻搅不已,自己白滚热了一场,原来根本不知阿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为何会与江四、麻罗搅到一处,又为何独自回到银器章家?他昏昏怔怔一路边走边想,但这事太过缭乱,哪里想得明白。不知不觉间,走到家门口,才猛然醒来,如同做了场乱梦。人虽然醒了,心里却闷沉沉地泛涩。

他娘正在铺子里扫地,一见他,忙撂下扫帚,赶过来问:“这一夜,你都去哪里了?大半夜鬼都歇了,你办啥公差?”

“真的是查案子去了。”胡小喜见娘脸上竟带着喜色,有些纳闷。

“你也只好诓诓我,幸好你爹当夜值还没回来,不然又是一场拷问。我的儿,眼见着你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行事也该稳重些,再莫要这般浮东浪西的。等一会儿周嫂和刘嫂就要来了,和你爹再商议商议,便要写帖儿、上门了。”

“上啥门?”

“娘不是跟你讲了?跟你说话,全没入耳。我和你爹相中了一个女孩儿,是固子门外制卖棋子棋盘、牌骰子的曾家的女儿,今年十七岁,粉圆的脸儿,模样娇娇秀秀的,性情也和顺,一瞧就有几分福相。又在上户人家闺房里做贴身使女,经见过世面,知礼知节的,配你是足足有余。我和你爹打算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啊!?”胡小喜瞪大了眼,“这么大的事,你们都不问问我!”

“哪里没问?你这两天失张失致的,魂儿被大风刮走了一般,也不知在鬼想些啥。昨天我还问你,觉着如何,你嗯嗯嗯地直点头。”

“我没听清!我哪里知道你说的是亲事?”

“没听清,你乱点啥头?再说,这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我做娘的敢不经心?从去年起,选了七八十家,才选定这一个,聘礼钱都得二百贯……”

胡小喜心里乱得像沸了汤锅一般,昏了半晌,才从心底里吐出一句话:“我得去问问她!”

“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