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妇人?”她心里一刺。

“不清楚,只知道那妇人唤如琢叫‘少东家’。不知她跟如琢说了什么,竟让如琢……”

“少东家?那一定是这里雇过的仆妇。我去问问……”

于燕燕立即站起身,快步出了小院,想追上阿黎,可到了外间一看,已不见阿黎身影。她忙要追到前院去,可一听院子那边一片诵经声,不好贸然出去,只能停住脚。正在急不可耐,却见大嫂的婢女阿青从后边绕了过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是个青瓷碗,冒着热气。

“二娘,娘熬了些粟米粥,让我端一碗过来。”

“阿青,这家里以前有没有雇过其他使女?”她忙迎了上去。

“其他使女?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快三年了,除了阿黎,并没见其他使女。”

“你来之前,一定有其他人,你没听说过?”

“没……没有。”

“阿青,你莫骗我!你一定听说过!”

“我……我只影影绰绰听着,我来之前,是有个使女。”

“你还听见过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二相公自尽那天,见了那妇人。二相公就是因她而死!”

“啊?”阿青前后望望,见没人,才压低声音,“二娘,我说出来,你千万莫说是我说的……我隐约听着,原先那个使女似乎不安分,和二相公有些……有些……我说不出口,反正不干净。这都是我乱猜的,二娘千万莫说出去!”

程门板站在河岸边,闷望着那只焦船。

坊正怕那船沉没,唤人将它拖上了岸边,斜搁在草坡上。开封府里人手正紧缺,搬尸的一直没来,那几具尸首仍摆在船板上,用两张破席子罩着。悬赏告示也已张贴在各个路口,却没有人应。

程门板心里焦躁不已,面上都有些藏不住了。坊正见他候在那里,也不好走开,便叫人搬了两块石头,拂净尘土,请程门板坐下来歇息,自己也陪坐一边。程门板见那坊正坐得无聊,几回开口想闲谈,他始终板着脸,一声不应。坊正越发没趣,坐在那里如同受刑,不住扭挪着。程门板自己也难熬,却只能熬,且要做出沉思之状。其实心像是被黑油膏腻住,哪里有分毫主意?

一直挨到午后,天阴下来,飘起了雨丝。那坊正忙站起身:“下雨了!”程门板屁股早已坐麻,也站了起来:“这船还是得差人轮流守着,就劳烦你了。”坊正面露难色,却只好点了点头。

程门板刚要转身离开,却见一个小厮引着个农夫快步走了过来:“程介史,这个人前晚上见过这只船!”

“哦?你在哪里见到的?”程门板忙望向那个农夫,三十出头,朴朴实实的。

“就是这里!小人去城里卖菜回来,天已经黑了。经过这里时,这船靠在岸边,船上亮着灯光,帘子挡着,瞧不见里头。只听见里头有人说话。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似乎是在唤爹娘喝姜蜜水,一个小儿嚷着也要喝……小人那时口正渴,故而听得极清。可又不能去讨一口喝,便忙着赶路,没停步。才走了两步,就猛然瞅见旁边这棵大柳树背后躲着个黑影,似乎是个男人。小人唬了一跳,可咱这等人嫌狗欺的草命,哪敢惹是非?于是小人装作没见,赶忙走过去了……其他的小人再不知道了。”

程门板心里暗惊,莫非这黑影才是凶手?

牛慕终于等来了那个大板牙男子老范。

他忙将自己推断急急说了出来:“清明那天,我姨姐宁妆花并没有上那顶轿子,姨姐夫的尸首也没被搬上那辆太平车,这一人一尸,一定是藏进了甘家面店!”

老范听了,顿时呆住,手把住虹桥桥栏,龇着那对大板牙,惊了半晌,才连声说:“对对对!那天那伙人接了令姨姐走到甘家面店前,轿子和太平车已停在那里。两个壮汉先将棺材抬上太平车,而后在车子这边展开一大张黑油布,要罩上棺材时,领头的年轻男子走过去叫住两人,指着那油布,比比画画说了一阵。那两个壮汉里外瞧着那油布,似乎是在争辩正反面。争执了一阵子,才将油布罩在棺材上。这恐怕正是障眼的法子,挡住视线,有意拖延。另外几个帮手都站在车子那一侧,被油布挡着,便能趁机将棺材里头的尸首搬走。至于令姨姐,我倒是瞧见她上了那轿子。不过,正如你所言,朝里那一侧轿板若做过手脚,便能打开,胁迫令姨姐从那边下去,而后掳进那间食店。那伙人则抬着空轿、拉着空棺,假意进城……若真是如此,那甘家面店的人便是他们同伙,至少是买通了的。走!我们这就去问问!”

两人快步下了虹桥,来到甘家食店前。店里尚无客人,只有那个看店的妇人熊七娘坐在门边,垂着眼呆望地下,愁愁闷闷的。牛慕向她先后打问过两回,瞧着不过一个寻常妇人,这时望过去心里不禁有些畏惧。

那个老范却快步走过去,径直问道:“清明那天,那个妇人和那具尸首去哪里了?”

熊七娘惊抬起头,怔在那里。

“快说!”老范又问了一遍,随即板起脸,“你串通那一伙人,劫走良家妇人,若不照实说,这就扯你去见官!”

熊七娘眼露慌意,怯怯站起身:“是那伙人做的,不干我的事,他们说,我若透半个字出去,便天天来砸我的店,让我做不成买卖。”

“你得了他们的钱?”

“……他们拿了块五两的银子,强塞进我手里,我原不要,他们逼我收下。”

“他们把人带哪里去了?”

“从我这店里穿到后门,后面巷子里有辆厢车等在那里,他们用刀逼着那妇人强推上了那车……”

“那具尸首呢?”

“也从棺材中搬了下来,抬到后面,放进了那车,车夫紧忙就驾车走了。我怕死人,没敢细瞧,只瞅见那尸首身上穿着件紫锦衫……”

黄瓢子走后,阿菊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她去常日那几家富户收了些衣物回来,又挑了两挑水。倒了一箩豆子,让一对儿女拣里头的沙子和草棍。她则蹲在砧板边,抓着捣衣棒捶洗起来。这家单靠黄瓢子,生计始终有些窘涩,她便常制些豉酱、辣瓜儿拿去卖,又替人浆洗缝补衣裳,略贴补一些。

她原本就胆小,自母亲离世、父亲遇事后,更加没了依仗。她先已定了亲,正待出嫁。夫家见他父亲触怒龙颜,遇了这等天祸,赶忙退了亲。

债主又霸住她家房宅,将她姐弟两个撵出了家门。她带着幼弟,站在街头,除了哭,全然不知该如何活下去。直觉得这人世真是黑茫茫一片苦海,每一脚踩下去都是无底深渊。

她想到父亲的师弟黎百彩。京城各行向来看重行内情谊,彩画行尤其仁善重义,行员之间从来都亲似一家,一直为京城百行典范。早先,朝廷沿袭隋唐旧制,常向百行任意征调货物、差遣力役。到神宗年间,各行都不堪重负,纷纷上诉求告。正是彩画行率先起头,提议每年宁愿向朝廷缴纳一定钱数,以免去强征勒索之苦。彩画行凝成一心,抱着赴死之志,又说动了几十个行团,一起上书,终于得见正力图变法的宰相王安石。王安石听后,甚是认可,随即推出“免行钱”新法,各行才得以解脱。

阿菊的父亲何飞龙生性热诚爽直,最爱惜这百年行规,一向极重同行情谊,于同门师兄弟更是肝胆相待,尤其看顾黎百彩这个师弟。黎百彩也对她父亲甚为敬顺,两人亲兄弟一般。阿菊带着弟弟去求助,黎百彩却连院门都没让进,只从钱袋里取出一块不到二两的碎银给她,板着面孔说:“若是我亲侄女,倒还好说。你这年纪的女孩儿,我若留你在家,必定要惹来许多闲言秽语。”

这是她头一回见识人间炎凉,一时间全身冰冷,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黎百彩关上了院门,她仍惊在那里。她那幼弟何奋一把从她手里抢过那块碎银,狠力扔向那黑幽幽院门,大声骂道:“黎百彩!这些年你吃我爹、拿我爹的,比这多出一百倍!这银子你拿回去喂狗,我们再穷,也是何飞龙的儿女,不是来你家讨剩饭的花子!”

她忙止住弟弟,拽着急急离开了黎家。可来到街上,再不知还能去求谁,茫茫然竟又回到自己家宅院前,却不敢靠近院门,只能坐在墙外柳树下那块青石条上。虽说那青石条又冷又硬,却是他父亲特意放在那里,晴热天,好坐着和街坊闲谈。坐在那里,好似回了家、见了爹娘一般。

她和弟弟一直坐到天要黑,幸而街坊一个婆婆过来说,素兮馆的何扫雪一向愿救助孤贫女子。她再无别路,便带着弟弟寻到那里。何扫雪听了她的身世,立即收留了他们姐弟两个,唤仆妇给他们安顿食住。

何扫雪每日要作画,阿菊自幼看父亲调色描图,常帮着研磨淘兑颜料,虽不是作画,却也不隔。何扫雪便让她替自己照管笔墨颜料。这差事原本算轻省,只是何扫雪事事极讲精洁,作画蘸笔时,连颜料碗沿儿都不多沾一点。而且,她心虽善,面色却始终有些冷,阿菊在她跟前,一个字都不敢多言语,每天都战战兢兢,生怕有一丝一毫差错,梦里都时常惊醒。

她弟弟何奋那年才十二岁,只跟父亲学了一些彩画入门浅近技艺。何扫雪说男孩儿留在素兮馆不妥当,便托了碾玉装的典如磋,收他为徒弟。可她弟弟才去了一个月,便逃了回来,说典如磋弟子上百,一个月通共没说上三句话,那些徒弟看他年纪小,又是杂间装何家的子弟,便都欺负他,只让他做些粗杂活儿,哪里能学到丁点技艺?他气愤愤说:“我爹是杂间装,我也只学杂间装,便是饿死也不学其他装!”

何扫雪听了,不但没恼,反倒笑起来。她与工部一位侍郎官往来颇密,见何奋天资聪敏,又识得些字,便荐他去那侍郎官家里做了个书童。她弟弟这回如了愿,极知勤进。服侍那侍郎官几年,见识通熟了许多官府体例。蒙那侍郎官照拂,后来做了工部一名书吏。如今已经任差三四年,早已熟惯。

阿菊自己虽然衣食有了着落,却毕竟是好人家女儿,在这妓馆中始终难稳便。亏得行首史大雅做主,撮合她嫁给了黄瓢子。

黄瓢子只是一个黄土刷匠人,手艺又粗疏。若是爹娘在,绝不会让她嫁给他。但爹娘当年选了几十上百个家,最终将自己许给那户人家,说是能保一生稳靠,可最先往她井里丢石头的便是那户人家,因此,阿菊再也不信门户。成亲前,史大雅的娘子让她偷偷瞧过黄瓢子,虽然那模样有些丑,可一见到黄瓢子脸上那笑容,她心里便已取中——那是最底处的笑。

阿菊自己跌到了最底处,深知其中的苦。人在那苦中,若还笑得出来,只有两种,一种是为了向人乞讨巴结,另一种则是真的生来憨朴,再苦再难都碾压不死。黄瓢子那笑容里虽也有小心赔笑,目光里却没有讨要的饥馋。阿菊看到那目光似乎不住在说:“我有,我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