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大是失望,接过那张钱契,又瞅了一眼,撇起嘴:“这也要偷偷藏藏,怕我窃沾了他那指甲缝都填不满的福?老娘稀罕?”

“你将才说,阿善又惹了是非,她从前惹过是非?”

“一个妇人家,再穷也该穷死在自家房里,她却偏要去给人做奴做婢。去做奴婢,便该本本分分,她却依仗自己生得有两分颜色,装娇装怜的,白白让主人家占用了身子,怀了身孕,被主人家娘子撵出来,孩儿也没保住,生下个死胎。去年才将息好身子,又出去贴门贴户做奴婢。”

“那个田牛和她?”

“他们两个?那是隔墙闻饭香——白馋。独眼闷锤自从住进这里,一见到阿善,便直了眼,这两年口水不知吞了几缸。老贼虫心里也想着招赘了他。阿善却把自己当成娇小姐儿,一直不肯。老贼虫又宠得她金叶儿一般,也没敢强说——对了,还有一桩事,爷女两个都瞒着我……”

“啥事?”

“独眼闷锤不是有个轿夫同乡?”

“乌扁担?”

“就是他。那个乌扁担来这里寻独眼闷锤,一见着阿善,眼珠子几乎掉出眶子,我那时就瞧着这贼汉怕是要做出歹事来。去年夏天,有天傍晚阿善回来,头髻散着,裙子也破了。老贼虫问她出了啥事,她不肯说,只是哭。爷女两个又躲在这间小房里唧咕,我偷偷听阿善说是那姓乌的。你想,这还用猜?自然是被那乌扁担奸污了。老贼虫听了,当即就跛着腿冲出来,抓了铁锹就奔出院去。半晌,又浇了雨的老鸡公一般垂着头回来了。他自然是想去找乌扁担火并,可找见又能做啥?他连乌扁担的大拇指怕都拧不过,那乌扁担自然是藏在半道上僻静没人处做的这事,证见都没有,就是告到官里也断不出个一二。再说,阿善已经有过上回,这回丑话再传出去,这名声便是泼天的水也洗不净了……”

“田牛知道这事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那独眼闷锤子从来不在我跟前吱半声。不过,那以后再没见乌扁担来过,独眼闷锤子也似乎再不跟乌扁担来往了。我估摸,他就算不清楚,也隐约觉察了三两分。”

范大牙心里暗惊,作绝张用看来没猜错,那晚杀了乌扁担和另一个轿夫的,恐怕真是田牛,杀因正在这里。

第十二章 姜豉

人为动物,唯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

——欧阳修

黄瓢子早早起来,趁浑家阿菊还在睡,偷偷下床进了厨房。

他打开橱柜,最下头排了十几只小陶罐,都只有五六寸高,用油纸麻绳封着口子,里头是阿菊酱造的姜豉。阿菊厨艺极好,为帮衬黄瓢子团拢人心,她常整办些豉酱、韵姜、芥辣瓜儿,每逢年节,分送给行里帮得到他们的人。物虽轻,滋味却胜过街市上卖的。黄瓢子心想,白剌剌的不好去那几家,便取出了五罐豉酱,将自己日常背刷具的木箱子腾空,放在里头,盖好盖子,才一转身,却见阿菊立在厨房门边,唬了他一跳。

“你非要去?”阿菊盯着他。

“嗯,这是关人命的事,我撂不下。正好也把过往的恩债都给他们还了。”

“唉……也好,各欠各还,落得干净。只是你这双眼从来辨不清盐白矾青,去了莫乱张嘴,死没死人这等不吉利的话,更莫乱问。若瞅着那几家没事,问过安,就赶紧闭嘴回来。”

“我知道。我只是去探一探,若真没事,哪敢乱张嘴?”黄瓢子笑着过去,捏了一把阿菊的手,阿菊却一把甩开了。他咧嘴笑了笑,这才背着箱子出门,一路往北,朝青晖桥走去。

他想先去五彩史家瞧一瞧。一路上不住琢磨,去了史家该说些什么。自然不能张嘴就问人宅里是不是有凶事。只好说是寒食清明耽搁了,去补问个安。到时再看情形,探探口风。他嘴虽笨,脸又生得瓢子一般,却有个好处,眉梢和眼角都朝下弯,下嘴皮略包着上嘴皮,又朝上弯。因此,即便恼怒时,也憨朴朴、笑眯眯的。这笨嘴笑脸给了他极大便宜,和人搭不上话时,就尽力赔笑,人也难得嫌厌他。何况这回并不是去讨要什么,而是去行好事,并不须怕什么。

想到自己能帮到五彩史家,他心里尤其畅快。京城彩画行里,他最敬的便是大雅史焕章。十几年前蔡京升任宰相,大治门庭宅院。他府中楼阁亭台建成后,招集京城彩画名匠去绘饰,总领头的便是史大雅。黄瓢子的父亲也被唤去刷饰一些边房角墙。那时黄瓢子才七八岁,父亲带着他去开眼界。清晨进了蔡府,日出红霞之中,一抬头瞧见那宏丽正堂,他顿时惊得嘴合不拢。那哪里是彩绘?简直如几千匹销金宫锦裹成的。遍体锦纹煊烂烂,满眼彩饰华耀耀。任一椽头栱面上的一笔花纹,他恐怕一辈子都画不出。那时他才明白,为何彩画七门,五彩为王。虽然这天底下赵官家最大,但他私心里,史大雅甚至高过官家。这之后,只要见到史大雅,他都如同元宵灯会在皇城宣德楼下仰见了天子一般。更何况史大雅亲自出面,帮他做成了婚姻,这恩德如同生父一般。

不过,可惜史家生息不繁,史大雅女儿生了十来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史大雅盼着儿子能及早承继家门绝艺,督迫极严,儿子才学会走路,便教他习学彩画。到如今,其子功力已自不俗,气象又天然华贵,人称“史小雅”。但毕竟年轻,天资似乎也略有不及,功力比父亲尚差了许多。

至于史家上百弟子徒孙,史家祖传妙技自然不肯轻易外传,即便有灵气、悟性,肯吃苦,也得不到真传。

因此,自史大雅摔伤了手臂后,五彩史家后继乏力,已不如往昔,被碾玉典家、杂间黎家夺去了不少光彩。黄瓢子瞧着,都替史大雅惋惜,为此常被阿菊贬嘲。这时,他又不禁担忧起来,若是史家再遭些灾事,怕更是秋苗遇早霜,难缓过气来了。不过担忧完,他又自嘲起来,史家再不济,根底家势仍在那里,就算从此衰倒,毕竟显达过许多年。自己这辈子便是拼死,也挣不到半分那等富尊。

左右寻思间,已来到了史家,院门关着。每年过节,他都要来这宅院拜望史大雅,虽说不上两句话,这宅院也远不及那些达官显贵门庭,他却都始终像寒士登科入朝堂,总是满怀欣悦荣耀。

他整了整衣服头巾,从木箱里取出一罐姜豉,又顺了顺气,这才走上台阶,抓起那镶了狮子头的铜门环,轻叩了两下。半晌都没人应门,他稍稍加了些力。这回有人从里头应了一声,他认得那声音,是史家仆人老江。老江开了门,一个精瘦老汉,一见是他,神色间顿时露出些轻慢。

“黄大郎啊,你是来望我家老东人?他前天下午拜访老友去了,还没回来。你有事?”

“没……没啥要紧事。浑家新酱了些姜豉,让我送一罐子过来,说宅里的娘子们口里乏淡时,略佐佐味、过过口。”

“上回送来的都还没动……你跑这么远路,这心意老东人如常还是要领,我就替你拿进去。等老东人回来,我会跟他说。”

老江微皱着眉,接过小罐子,望了他一眼,眼里有些嫌,又有些怜,随即便关上了门。黄瓢子立在那里,顿时有些脸红,望着那黑漆门板,只得笑了笑,转身要离开。一扭头,却见一个年轻男子骑着头驴子,慢慢行了过来,是史家公子史小雅。史小雅自幼受父亲严教,性情温驯拘谨,从不恃才骄慢,待人一向有礼。黄瓢子忙赔起笑迎了上去,躬身点头问候。

史小雅见是他,有些惊异:“黄老哥,有事么?”

“过节没来拜问史大伯,今天得闲,来请个安。”

“黄老哥多礼了,不过,我爹出门访友去了。等爹回来,我一定转告厚意……”史小雅翻身下驴,似乎不愿多言,牵着就要进院。

黄瓢子见他神色恍惚,不似常日,心里一动,遇事的莫非是他?他忙凑上前半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想起浑家阿菊说过,与人攀话和蒸饭一般,最怕断了火、冷了汤,不管顺不顺理,眼里瞅见啥,拎起便说,万莫梗在那里。他眼睛急扫,一眼瞅见史小雅肩头沾着片柳叶,忙开口说:“柳叶!”

史小雅听见,回过头有些纳闷。黄瓢子忙补了句:“小官人,您肩膀上沾了片柳叶。”史小雅扭脸瞅见,伸手挥掉那片柳叶,道了声谢,随即转头唤门,一眼都再不瞧黄瓢子。这火仍断了。

黄瓢子又急急在史小雅身上扫寻,却再寻不见啥可说的话头。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仍是老江。

“老江,我爹回来没有?”

“没……”

史小雅不再言语,将驴绳丢给老江,随后快步走了进去。黄瓢子见老江没接住驴绳,忙上前弯腰抓起来递给老江,老江接过去只随口说了声谢,把驴子扯了进去,随手又关上了院门。

黄瓢子立在那里,空张着嘴,一个字都未来得及说。

于仙笛又来到便桥沿河一带。

典如琢那晚进那家酒肆前,一定是遇见了某人,生了些事,否则不会失魂落魄独自去吃酒,那个人应该正是令他寻短见的缘由。只是,酒肆还好挨家打问,若是在途中遇见的那人,又是暮色昏黑中,便无从查寻了。

他站在河边街头,有些灰心。可一想到妹妹燕燕,又不忍退缩了。人活于世,大多只为一点心念。贫者念富,病者念愈,父母念儿女安顺,妻子念丈夫一心一意……若这心念被硬生生斩断,性命之根便也随之摧折。何况燕燕连这心念断自何处都不清楚。她生性又坚执,凡事都要明明彻彻。于她而言,悬念比断念更加苦楚难熬,除非解开这心结,否则永难安宁。

想到“念”,于仙笛深叹了口气。念字是今日之心,可人心何曾有片刻停驻于今日?它由过往之念缠缚到今,又绵延至将来。如同绕丝成茧,纠搅不绝。若将这丝抽尽,人心恐怕一无所剩。正如佛家云,心为幻,莫执念。种种苦楚,到头皆空。然而,人生来即有知,有知便有念。虽然苦恼牵缠,这一点心念却是人之为人仅有之凭据。若没了这凭据,人与木石又有何分别?存活于世,又有何意趣?何况,念也并非尽都是苦,它也有乐、有美、有善。替妹妹除去念之苦,便能帮她寻回念之乐。妹妹乐了,我也才能得念之安与喜。

想到此,他不再犹豫,一路上只要见到店肆摊铺、游商走贩,便过去打问。可一直走到昨天那家酒肆前,一丝影儿都没问到。他身心俱疲,立在路边,默默寻思其他法子。正在犯愁,昨天那个伙计从店里走出来,一眼见到他,忙问:“这位客官,您还在打问典二爷的事?”

“嗯。”于仙笛苦笑着点点头。

“昨天您走后,店里有个老常客,叫胡胖子。他说那天傍晚,瞧见典二爷在路上跟一个妇人说话。”

“哦?什么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