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只是个便宜的……”
“因为那不是你的。”
斯蒂格取下戒指,交给哈利。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什么?”哈利问道。
“不知道你要问我的事,不知道迪拜的事。我只见过他两次,两次我都被蒙上眼睛带走,所以不知道他住哪里。他那两个俄罗斯手下一个礼拜来这里取货两次,可是我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听着,如果你要的是钱,我有……”
“就为了这个吗?”
“为了什么?”
“这一切都是为了钱吗?”
斯蒂格的眼睛眨了好几下,耸了耸肩。哈利静静等待。斯蒂格脸上掠过一丝疲惫的微笑:“你说呢,哈利?”
斯蒂格朝自己的腿比了比。
哈利没有搭话。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听答案,但也许他已经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两个同样在奥普索乡长大的小孩,条件大约相当,却只因为一个天生缺陷而命运截然不同。几根骨头长错了方向,使得脚往内弯,形成了马蹄内翻足。这名称源自畸形足的人走路时很像马踮着脚走路。这缺陷让人在生命起跑点有了稍微糟糕的开始,为此你会设法弥补,或者不会。这表示你必须更努力才能成为受欢迎的人,满足别人的期待,成为班级代表,成为拥有酷朋友的酷家伙,拥有坐在窗边那排的女生。她的笑容让你的一颗心仿佛就要爆炸,尽管她其实并不是对你笑。斯蒂格一跛一跛地走过人生,不受人注意,那么的不受人注意以至于哈利根本不记得他。后来他发展得不错,接受高等教育,努力工作,当上部门主管,就像当上班级代表。但生命中仍然少了个重要元素,那就是坐在窗边那排的女生,她依然只对别人笑。
富有。他必须变得富有。
只因金钱有如化妆品,它能粉饰一切,也能给予你一切,包括那些人家说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尊敬、钦佩、爱。看看周围就知道了,美女总是嫁给有钱人。所以现在应该轮到他了,轮到畸形足斯蒂格·尼伯克。
他发明了小提琴,全世界都应该拜服在他脚下才对,那为什么她不要他?为什么她只能勉强掩饰心里对他的厌恶,即使她清楚知道他已经是有钱人了,而且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他只会变得更加有钱。是不是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这人给了她一只可笑又俗丽的戒指,而她却戴在手上?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他勤奋工作,孜孜不倦地工作,只为了达到被爱的标准。现在她必须爱他才行。于是他把她抢过来,从窗边那排的位子把她夺过来,铐在这里,这样她就永远跑不掉了。为了完成逼婚的仪式,他取下她手上的戒指,戴在自己手上。
那只廉价戒指是欧雷克送给伊莲娜的,欧雷克是从母亲萝凯那里偷来的,戒指是哈利送给萝凯的,哈利是从跳蚤市场买来的……就跟挪威童谣《收下戒指让它流传》的歌词一样。哈利抚摸镀金戒指上的发黑缺角。他真是观察敏锐却又盲目无比。
观察敏锐在于他第一次跟斯蒂格碰面时就说:“那枚戒指,我以前有个戒指跟你的很像。”
盲目无比在于他并未多想到底是哪里很像。
其实是戒指缺角露出的发黑铜锈让他觉得很像。
一直等到他看见玛蒂娜的婚戒,听她说全世界只有他会买非纯金的戒指来当婚戒,他才把欧雷克和斯蒂格联系在一起。
纵使先前在斯蒂格的公寓里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品,他心里也没有一丝怀疑。正好相反,公寓里连一样可疑物品也没有,只让他立刻觉得斯蒂格一定是把问心有愧的东西都藏到别的地方去了。如今斯蒂格的老家没人住,又不能卖,那栋红色房子就位于哈利老家上方的山坡上。
“是你杀了古斯托吗?”哈利问道。
斯蒂格摇了摇头,眼皮沉重,看起来十分困倦。
“你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没有,没有,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为什么没有?说来听听。”
“我就在那里。”
“哪里?”
“黑斯默街。当时我正要去找他,他威胁说要告发我,可是等我到那里的时候,街上到处停满了警车,已经有人把他杀了。”
“已经?所以你原本也打算要做同样的事?”
“不是同样的事,我又没有手枪。”
“那你有什么?”
斯蒂格耸了耸肩:“我有化学知识。古斯托出现了戒断症状,他需要小提琴。”
哈利看着斯蒂格的疲惫微笑,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不管你给古斯托什么样的白色粉末,他都会立刻注射。”
斯蒂格抬起手来,指了指门口,铁链咔啦作响:“伊莲娜,我可以跟她说几句话吗?然后你就可以……”
哈利看着斯蒂格,这种人他曾经见过。一个心理受创、失去未来的人,对命运发到他手上的牌展开反抗,最后仍然败北。
“我去问她。”哈利说。
哈利在楼上客厅找到伊莲娜,她屈腿坐在椅子上。哈利拿下挂在玄关衣帽架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他轻声跟她说话,她细声回答,仿佛害怕听见客厅的冰冷四壁传来回音。
她说古斯托和斯蒂格(他们都叫他易卜生)联合起来设计她,代价是半公斤小提琴。她已经被锁在这里四个月了。
哈利让她畅所欲言,直到她把话说完才问她下一个问题。
她对古斯托命案一无所知,只知道易卜生告诉她的事。她也不知道迪拜是谁或住在哪里,古斯托不曾透露,她也不想知道。她只听说过有关迪拜的传言,说他犹如幽灵般在城里飘来飘去,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或样貌,他就像风一般难以捉摸。
哈利点了点头,最近他听过太多人这样形容迪拜了。
“汉斯会载你去警局,他是律师,会协助你报案。然后他会载你去欧雷克的母亲家,你可以先住在那里。”
伊莲娜摇了摇头:“我要打给我哥哥斯泰因,我可以住他那里,还有……”
“什么?”
“我一定得报案吗?”
哈利看着她。她那么年轻、那么娇小,宛如一只雏鸟,这些人对她造成的伤害难以估计。
“可以等明天再说。”哈利说。
他看见她泪眼盈眶,心想:眼泪终于释放了。他想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又打消了念头。现在她需要的可能不是陌生男人的手。但下一刻她眼中的泪水又止住了。
“有没有……有没有其他选择?”她问道。
“比如说?”哈利说。
“比如说永远都不要再看见他,”她热切地注视着哈利,“永远都不要。”
哈利感觉到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求求你。”
哈利拍了拍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回她腿上:“走吧,我带你去找汉斯。”
哈利目送汉斯的车离开之后,回到屋里,走进地下室。他找不到绳子,只看见楼梯底下挂着庭院用的水管。他把水管拿进储藏室,丢给斯蒂格,抬头看了看横梁。高度够高。
他拿出在斯蒂格身上找到的药瓶,把里头的捷赐瑞片全倒出来,一共六颗。
“你心脏有毛病?”哈利问道。
斯蒂格点了点头。
“这药你一天得吃几颗?”
“两颗。”
哈利把六颗捷赐瑞片放到斯蒂格手中,空药瓶放进外套口袋。
“两天之后我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名声对你来说有多大意义,但如果你父母还在世,你一定会更加羞愧。你想必知道监狱里的其他囚犯会怎么对待性侵犯吧?我回来的时候如果你已经不在了,那你就会被遗忘,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你的名字。如果你还在,我就会把你送去警局,听懂了吗?”
斯蒂格的惨叫声一路跟着哈利上楼。只有不得不跟自己的罪恶感、自己的心魔、自己的孤寂、自己的抉择单独相处的人,才会发出这种凄厉的叫声。是的,他见过这种人。哈利把门重重甩上。
哈利在维特兰斯路叫了一辆出租车,请司机开到厄塔街。
他的脖子抽痛不已。剧痛仿佛有自己的心跳、自己的生命,是个由细菌构成、被囚禁的发炎生物,只想从囚牢里被放出来。哈利问司机车上是否有止痛药,司机摇了摇头。
车子拐进碧悠维卡区。哈利看见烟火在歌剧院上空绽放,有人在庆祝。他突然想到自己也该庆祝一番,因为他办到了,他找到伊莲娜了,欧雷克也重获自由了,他所设定的目标都达成了,但为什么他一点庆祝的心情都没有?
“今天有什么活动吗?”哈利问道。
“哦,好像是歌剧的首演之夜,我刚刚才载了几个衣着优雅的客人去那边。”
“是《唐璜》,我收到了邀请。”
“那你怎么不去?应该很好看啊。”
“悲剧只会让我心情不好。”
司机在后视镜里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哈利,笑说:“悲剧只会让我心情不好?”
哈利的手机响起,是托西森打来的。
“我以为我们永远不再联络了。”哈利说。
“我也这样以为,”托西森说,“可是我……呃,我还是查了。”
“反正已经不重要了,”哈利说,“对我来说这件案子已经了结了。”
“好吧,不过知道一下也不错。命案发生前后,贝尔曼在东福尔郡,或者至少他的手机在东福尔郡,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犯罪现场和东福尔郡之间来回。”
“了解,克劳斯,谢啦。”
“好,永远不再联络?”
“永远不再联络,我要挂电话了。”
哈利结束通话,靠上椅枕,闭上眼睛。
现下他应该感到开心才对。
他在眼皮底下看见烟火璀璨绽放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