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用自己则跑到左门洞附近瞅着,等了半晌,见秘阁那个年轻瘦文吏班升走了过来,他忙大声叫住,随即过去扯住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拽到旁边没人处。这才笑着问:“你是原本就这么瘦,还是在秘库那一个月熬瘦的?”

“什么?”班升目光一紧。

“你恐怕要问我证据在哪里,恭喜,没有。这事险极难极,你却做得极周密,根本无从查证。”张用见班升目光一缓,又笑着说道,“起先我怀疑你是贪钱,才甘冒这国家头等重罪。不过随即想到,若真是为钱,你告假时,恐怕不会借父亲病重这个由头。你父亲若真病了,亲友去探病时,始终不见你,必然要问,若是和秘阁两下里对起话头,这谎便破了;你父亲若没病,这谎更不好圆,得买通大夫,还得瞒过邻居、亲朋。许多双嘴眼,哪里能全部封住?

“这桩事首尾谋划得如此严密,要紧处却如此含糊。就如辛辛苦苦雕了一件玉器,怎会随意搁到一个歪斜不稳的座子上?除非是——逼不得已。

“想到这四个字,我忽然记起一件事——工部召集‘天工十八巧’共同商议《百工谱》,除了我,酒巧班老浆也没有去。接着,那十六巧手里都有了摹写的《守令图》,而后,十六巧全都失踪不见,包括班老浆。他姓班,你也姓班,这么巧?班老浆是不是你父亲?”

班升垂下眼,并不回答。

“你父亲不是病了,而是被人劫走。那人以此来胁迫你,要你潜入秘阁窃传《守令图》。其他环节都是那人谋划,唯独父亲病重这告假由头,恐怕是你自己寻的。这由头立不稳,正可见逼不得已之处。你虽替那人盗了图,他却并没有放还你父亲。其实,他原本便不想放还……”张用见他颓然欲丧,又笑道,“你放心,我一不讨赏,二不生事,这事我并没有告诉其他人,秘库那三个小孔我也已经填死。不过,这事情牵连太大,你得跟我说实情,我才能设法找回你父亲和其他十五巧,将这些窟窿全都填回去。你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班升犹豫半晌,才低声道:“我并不认得,只见过一面。去年腊月初八,我回家过节,他在路上拦住我,说我父亲在他们手里,我得替他做成一件事。他细细交代了一遍,而后给了我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着要用的器具——我先不信,回家后不见父亲,等了一整夜,都没见回来。我这才慌了,忙去宫中法酒库打问,库监说,头天我娘托人来告了病假。我不敢多问,忙又四处去寻,却到处寻不见,才知道那人所言是真的。”

“那人什么模样?”

“四十来岁,精瘦男子。”

“你是用烛光照数目字,投影到对面银台司的墙上,是吗?”

“嗯……”

“刚才在路上,我忽又想起来,烛火照影即便能投到对面墙上,毕竟相隔有两丈远,烛光有些弱,那影子一定极暗淡,难看得清。你点蜡烛投影时,蜡烛后头还立了一面小铜镜?凹面的?”

“嗯。我在秘库里摸索了两三天,才学会将影子投过去。”

“你用小孔明暗,跟银台司的夜值打讯号?他是用手势?”

“嗯。”

“那夜值的模样你认得出吗?”

“每天都是夜里见他,他在房里打开窗,那楼上太暗,始终没瞧清楚面目,只隐约瞧着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

“小相公!”犄角儿忽然高声唤他。

张用扭头一看,犄角儿和一个老吏走了过来,他笑着跟班升说:“你先进去。那人对秘阁制度构造如此精熟,里头恐怕另有暗线。你只装作无事,莫跟任何人讲。”

“多谢张作头。”班升满眼感愧、满怀心事地走了。

犄角儿引着老吏走到近前:“小相公,这是银台司的胡老伯。”

张用笑着拱手:“恭喜胡老爹!”

“啥?你是?”

“恭喜你正月间夜夜辛苦,得了那些钱。”

老吏越发惊愕:“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知情人。不过,你放心,你的事,除了买通你的那人,便只有我一人知晓。我又是个没开嘴的葫芦,任何事只装在肚里,不会跟任何人讲。”

“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恐怕并不知道那些横横竖竖是什么,所以我估计,那人给你的价,最多不过一二百贯钱。可那秘阁里头任一样物件都是无价之宝,何况你帮着窃取的又是军国机密。这事一旦揭开,不但你,连你的儿女也难逃死罪。”

老吏脸色顿时蜡白。

“老爹莫怕,我只是来问那人是什么人。这背后牵连了许多条人命,我必须找见那人。”

老吏垂下头,几次要开口,又都吞咽回去。正在这时,旁边忽然奔来一个老妇人,气喘吁吁,面色慌急:“孩儿爹!将才一辆车子停在咱们铺子前,车上一个大眼睛女娃儿掀开帘子,说咱们孩儿小喜在什么银器章家书房的书架后头,让我们赶紧找去。说完,那车子就走了。”

张用不等老吏答言,大笑起来:“那鼻泡小哥原来是你们的儿?难怪出得起二百贯聘礼钱,哈哈。一个鼻泡爆出四瓣花!我知道银器章家,你们跟我走。”

他仰头便走,那两个老夫妻惶惶跟在后头。到了银器章家,伸手一推,院门没关。他大步跨过门槛,穿过庭院,走进书房,站到那书架前,上下左右细细看了一道,随后笑起来:“原来在这里!”他伸手握住书架中间镶的那朵铜菊,用力旋了旋,听到咔嗒一声。他走到书架一侧一推,书架应手旋转,露出一间暗室。

暗室里躺着两具尸首,都不是胡小喜。他又环视室内,见墙角地上有块木板,边上有个木锁扣,他拨开锁扣,抠住木板沟槽,一掀,板子应手而起,底下是个黑洞。他高喊:“犄角儿点灯!”

这时,那对老夫妻也赶了进来,一见地上尸首,老妇惊唤一声,随即哭叫起来:“小喜!小喜!”

这时,那地洞里忽然冒出个头来,正是胡小喜,面色瞧着极委顿哀悴。张用大笑着伸出手将他扯了上来。

老妇人立即哭着扑过来抱住胡小喜:“儿啊,唬死娘了!你咋会在这底下?若不是那个大眼睛女娃报信,你死在这里头,哪个能晓得?”

胡小喜先有些发木,听到“大眼睛”三字,忽然一颤,随即呆住,神情又伤又怕,似乎被一只花雀啄伤,却又舍不得它飞走一般。

张用在一旁瞧着,不由得笑着叹了口气。从这神情看,这鼻泡小哥往后恐怕再也笑不出鼻泡了。

第十一章 理

太祖皇帝常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

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

——《梦溪笔谈》

张用租了两头驴子,带着犄角儿,来到南城外蔡河湾。

胡小喜说宣主簿的尸首被丢在那个地洞中,他父亲也承认了自己传送那些数字,让他做这事的人生了一对肥厚耳垂。张用听了之后,整桩事件的脉络顿时清楚分明了许多。他立即想起李度监造的那座飞走的楼,诸多头绪恐怕都收束在那里。

还未走近那院子,便已见院外围了许多人,挤满了河岸,都在朝里张望议论,连对岸都站了不少人。张用高声叫着,挤出一条路,挨近了院门边。院门关着,张用伸手用力拍门,门打开了一道缝,伸出个头来探看,是个中年衙吏,嘴生得又宽又扁。他一见张用,忙将门拉开了半扇,咧嘴赞叹起来:“张作头?程介史才打发了一个小厮去请您,您这么快就到了?金牌急脚递都没这么神速,我有个表弟就是递夫,他娶的是广备桥蚊烟张家的女儿,我这弟媳诸般都好,就是那一口牙生得有些像狼牙……”

张用见这衙吏扁嘴一开,竟如河溃,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和犄角儿驱驴走了进去。那个扁嘴忙关起了门,隔着门大声给外头围拥的人讲他婶娘的鞋子如何掉进隔壁家的锅里。张用无比好奇,正要回头去听,却见阿念快步奔了过来。

“张姑爷,今天早上刘嫂跑到我家,说有个人去报信,清明那天傍晚,他在蔡河湾见到小娘子进了韩车子家的院子。娘赶忙叫刘嫂去唤我,让我赶忙去寻你,一起赶忙去寻小娘子!我赶忙去了你那里,你却不在。我只得一个人赶忙来了这里。可是这里原有座楼,他们都说小娘子进了那楼,那楼又飞走了。张姑爷,小娘子上天上去了!”

“哈哈,去天上做仙姑,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