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门值忙点点头。

张用点点头,略一沉思,随即笑着走到画案边。来的路上,程门板已告诉他,上个月李度忽然失踪,艮岳画稿只完成一半不到,殿头官便命令李度的徒弟白岗续完师作。张用低头望向最上面那幅画稿,第一眼便觉舒服。再细细看去,不由得赞叹起来,果然还是楼痴子李度高明。

那画稿绘得极精细,并且上了些淡色,一派青峰碧水,几十处楼台错落。画中央,一座巍峨大殿,背倚山势,高阔正得其宜,不但没有与山彼此压抢,反倒互增了宏壮。楼形构造既不过于繁细,又不失于粗简,度取其中,因而显得雍雅堂正,正是皇家当有之气度。至于其他馆阁亭台,或正或崎、或显或隐、或雄或秀、或拙或巧……极尽变化,又尽都依照山形水势,或点题、或映衬、或呼应、或对峙,犹如右军行书,韵出自然,逸态天成,又似东坡文章,能豪能媚,洒落不拘。

看到画尾,白岗还在角上绘了三只鹤,一只昂首展翅,一只垂首敛翼,另有一只将飞未飞,笔法虽略有些拙硬,却给这营造图添了几分山水画的意趣。

“好!妙!绝!”张用不由得连连击掌赞叹。

自汉武帝开凿太液池,堆筑蓬莱、方丈、瀛洲三山,创制了“一池三山”格局以来,历代皇家园林沿袭不绝,直至艮岳建成,才突破旧范,另创新格。二山相望、泉瀑汇湖,于平地之上造出八百亩山水奇景。若不论奢靡虐民,张用也不得不赞叹当今官家这一奇思巨构。他更没料到,白岗这幅殿阁楼馆画稿,竟能与艮岳胜景如此合衬。

那三幅成稿失窃,他原本毫不介意,反倒有些乐祸。这时却极想瞧一瞧白岗那幅成稿。不过,他随即想到,白岗三十多岁才拜李度为师,学艺尚不足十年,虽然他极勤力,却非绝顶之才,以他的修为,绝画不出这幅营造稿,这构画自然是来自李度。李度恐怕也不止留了一半画稿,应该还口授了一部分给白岗,而且,即便是李度本人,也得倾尽平生才情,全然忘我,才能臻于此等自然无迹之境。

念及李度,他不由得又笑了起来,为自己这个痴友得意,同时竟有些想李度了。不知道这痴子去了哪里?

旁边那几人见他又赞又笑,全都茫然不解,一群呆鸟一般。他回头一看,又哈哈笑了两声:“只剩最后一处了,去瞧那守门的。”

他大步走出,穿过前厅,下台阶时,猛然停住了脚。刘鹤等人紧紧跟在后头,一串人险些撞成一堆。张用转头笑道:“哈哈,这是要贴烧饼吗?”刘鹤听了,顿时恼起来。张用不等他发作,偏过头问后头那个高壮门值:“你那天清早闻到酒气,是这左边?”

“是。”那人忙点头。

张用走到台阶左边,廊沿下摆了三盆海棠花树,花早已谢了,焦枯花瓣散落一地。他凑近那花盆,挨着嗅了嗅,过了五天,已嗅不出酒气。不过,最里头一盆微多了些酸腐气。他仔细瞧了瞧,那花盆中落的枯瓣上略有些浅白污痕,还有几点灰白颗粒,似是酒中糟米残渣。他笑着点了点头,直起身便往大门处走去。那些人越发纳闷,一群呆鹅一般跟了上来。

张用推门走进大门左侧的宿房,里头有些窄,只有一张床,靠里一张方桌。门值崔秀的尸首躺在方桌下,也是龇着牙,微咧着嘴。房间小,尸臭气比其他几处浓重一些。桌上一盏油灯、一碟吃剩的七宝脍、一副碗筷、一只大酒盅。

张用看了,笑着微点点头:“我知道那三轴画稿去了哪里。”

第十一章 欢宴

赧莫赧于易,耻莫耻于盗。

——《棋经》

“那三轴画稿在哪里?”殿头官刘鹤忙尖声问。

其他几人全都挤在门边,也都惊望向张用。张用笑了笑,推开那些人,走出门值宿房,大步走到厨房,寻见两只大铜盆、一个竹编白纱罗筛子,摞在一起端了出去,出来见那些人全都跟了过来,他大声吩咐犄角儿:“去打半桶水来。”说着又大步穿过前厅,来到台阶旁的那株海棠花树边,将两只铜盆分开放在地下,又吩咐跟过来的那个高壮门值:“把那株花树连根带土倒进这铜盆里。”

“画稿在这里头?”刘鹤又尖声怪问。

“否。大壮哥,莫愣着,快些!”

那高壮门值忙过去弯下腰,双手攥紧树干,花树不高,树干也只有酒盅粗,并不费力,便连土带根轻易提了起来,放进了一只铜盆里。

“将花树连根抖掉,只留泥土。”张用又吩咐一句,随后对那矮门值说:“再去取个大碗来。”

矮门值忙跑去厨房,高壮门值抓住花树上下墩摇一阵,泥土随即碎裂脱落,他又用力抖净了残土。这时犄角儿提着半桶水赶了过来。

“倒进盆里,略没过土便成。”

犄角儿依言将水小心倾入盆中,张用从那花树上折下一根粗枝,伸进盆里搅拌,让水浸透土,拌成了稀泥。这时,矮门值已经取了一只白瓷大碗来。

刘鹤等人尽都纳闷无比,张用却浑不理会,又吩咐:“你们一个端泥盆,一个抓好筛子,将水沥进另一个盆里。”

两个门值忙端盆、倒泥、沥水,半晌,底下铜盆里沥出了一些浊水。张用静等那水澄清后,轻轻端起铜盆,将面上的清水倒进大碗里,总共有小半碗水。他端起碗,穿过前厅,来到后院,那狗一见他,又凶吠狂扑起来。张用转身将碗递给跟过来的矮门值:“给那狗喝。”

矮门值忙将水碗放到狗身前,那狗吠了许久,正渴,埋头伸舌急舔了起来。张用瞅着它饮至一半,笑着叫了声:“倒!”那狗又舔了几口,忽而低咽一声,身子晃了几晃,随即侧身躺倒,嘴微张,四爪缓蹬,像是醉倒了一般。

张用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则全都睁大眼,惊恍不已。

“好,可以去寻那三轴画稿了。”

他大步穿过侧门,走进厨房,来到灶台前,抓起旁边的火钩,蹲下身子,把灶洞里头的炭灰全都刨了出来,灰烬中大半是烧白的石炭,另有十几块燃剩的木炭烬。他拨出那些木炭烬,见其中有一小段大体呈圆棒状,他拈起那段炭烬,起身回望刘鹤,笑着说:“这便是您要寻的画稿。”

“什么?!”刘鹤尖嚷起来,“都烧了?谁烧的?为何要烧?”

“忙了这一下午,口干了。犄角儿烧水,煎一壶茶,咱们到厅里坐下来慢慢说。”

张用昂着头、踱着步、哼着曲儿,往外走去,刘鹤恨得鼻翼抽搐,却只得跟着,其他人也忙尾随过来。出了侧门,张用见那狗仍躺着,四腿踢蹬,却爬不起来。他笑了笑,抬腿走进前厅。

厅中央摆着张黑漆大方桌,围摆了八张黑漆木椅。张用先弯腰探头向桌下椅边望去,见地上隐约浸了几片油渍。又走到廊边,瞅了瞅那盆拔出来斜靠在台沿的海棠花树,心里猜测越发确凿了。

他笑着走到左侧靠外的椅子上坐下,招呼大家:“都累了,坐下歇一歇。”

刘鹤气哼哼坐到了正面主座,程门板则想到身份位次,微一犹豫,仍站在张用对面,没好坐。其他人更不敢坐,全都围立左右。张用也不勉强,用手指叩着桌面,略沉想了片刻,笑着说:“死的八个人中,我只认得五个,其他三个有什么故事,知道的说来听听?”

众人互望了片刻,程门板沉声开口道:“那个门值崔秀我认得,大概七八年前,他在府门前拦住我,求我帮忙查问一桩旧案的簿录。这般冒失,我自然没有理会。他却缠住我苦苦哀求,我骂不走、甩不开,只好问他情由。原来他父亲原是一个营造匠人,后来追随沈括沈大人,做了贴身家仆,更协助沈大人编定了《守令图》。元佑三年,天子命沈大人进京献图,崔秀父亲也跟随到京。他父亲寻见两个故友,一起去金明池上吃酒叙旧。席间却争执扭打了一场,他父亲下船后,便不知下落,这成了一桩悬案,至今未解。崔秀多年来始终耿耿于怀,不断来府吏搅缠,并怀疑是那两个故友害了他父亲性命。巧的是,那两个故友也在这宿院中……”

“是哪两个?”刘鹤尖声惊问。

“黄富贵和云戴?”张用笑问。

“嗯。”

“杀人毁图的是崔秀?!”刘鹤声音越发尖利,“可他也被毒死了啊。”

张用并不睬他,笑着问那几人:“这个疑窦解了,还剩那厨子庞七和厨妇蔡氏,你们有谁知道这对夫妻的来历?”

那个胖壮门值低声懦言:“这么说,那个蔡氏也有些不尴尬。”

“哦?你知道什么,放心说。”

“小人也不知详情。只是听说来的。前几天小人遇见一个旧友,闲谈起来,无意间说起蔡氏,他竟认得。说这艮岳兴造时,安远门到景龙门一带的房舍都要拆除,蔡氏那时正在安远门内开着间黄糕糜铺子。拆她铺子时,她的儿子在屋里着病,捂在被窝里。那些厢军没听见声响,便将房舍拆了,她儿子便被压死在里头……”

张用听了,点头道:“她自然深恨艮岳,连带那三幅画稿。”

“画稿是这贼婆娘烧的?”刘鹤又尖声问。

张用仍不睬他,又问:“她丈夫庞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