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待工匠极善,每顿饭食都尽力让工匠们饱足,头一天便让厨下蒸了几大笼羊肉馒头。黄岐一口吃到里头的羊肉馅,平日不爱言语,那时却大声惊呼了句“羊幼”。众人听见后都大笑,之后更唤他“黄幼幼”。云戴虽也觉得好笑,但看到黄岐脸涨得通红,顿时收住了笑。黄岐当时扫了他一眼,非但没有感念,眼中反倒越发刺痛,目光像是被蜇到一般,冷战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盯着手里的馒头,半晌都不肯再吃。云戴十分纳闷,却想不明白其中原委,只记住了黄岐心性极敏细,之后跟他说话时便格外当心,生怕伤到他。
那工地上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匠徒,名叫崔升。崔升手艺也极好,而且性情温善,与云戴很快便成为朋友。两人又都对黄岐有些好奇,三人便常凑在一处。黄岐始终难得主动开口说话,唯有谈及木工技艺时,话语才多一些,但也是问得多、听得多,答得少。
开工头几天,云戴的父亲先在沈家宅地上丈量、取正、定平,并唤了云戴、崔升、黄岐三人打帮手。先在基址中央朝向太阳放置了一块圆板,当心插了一根细铜标杆。太阳照到标杆,投下日影,用墨笔记下正午最短之影顶端位置。在其上架起一支望筒。望筒由一节粗竹制成,长一尺八寸,当中两壁用轴架夹固在一根三尺高立柱上,两头封节处中央各开一个直径五分的圆孔。依照最短日影方向,将望筒指向正南,让日影正透过两端圆孔。在两孔中央各垂下一根绳坠,绳坠所指,便是正南、正北,由此确定正四方。
接下来便是定平。在正方四角各树立一根标杆,杆上刻有尺度。基址中央安放一只水平。水平是一块长方铜板,架在四尺高的立桩上。两头各开一个小方池,中间用一道浅水槽连通。灌上水后,依照水位,将水平调到正平。两头池子里各放一枚水浮子,站在水平一侧,望齐两头水浮子尖端,分别遥对四角标杆刻度,便能知道地之高下。
他们丈量、取正、定平时,沈括一直在旁边观看。沈括一生最爱探究万物之理和诸般工技,那时又领了一项官事,奉敕编修天下各路州县地图,名为《天下州县图》,又叫《守令图》。历代绘制地图,平地尚可,如遇高山丘陵,则差误极大。道路弯曲时,里数也极难相符,为此,古人创制了“飞鸟法”,如鸟越山岭曲路,在空中直飞,则能免去地图里程差误。这一方法道理虽好,施行却难。沈括为此耗费了许多精神,却始终寻不到更好的法子。那天看到这些测量之术,大受启发,忙向云戴的父亲请教,由这小宅地测量,悟到不少大地图测量的好法子。
崔升也爱琢磨物理,又极钦敬沈括,只要见到沈括,总要寻各种由头上前问安。一来二去,竟真讨到沈括的欢喜,做了沈括的亲随。宅子造好后次年,沈括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出知延州,抵御西夏。崔升留在京中服侍沈括家人,云戴和黄岐则继续苦练营造技艺,三人仍往来不断。两年后,由于永乐城大败,沈括被贬随州,崔升跟随沈括去了湖北,一去便是七年。
这前后十年间,云戴和黄岐已各自练成本事,虽然尚未赢得“黄富贵”“云野逸”的名号,却均已初具大匠之风,被目为营造行两大秀才。两人路数这时也已显出泾渭之别,黄岐一味求精求贵,云戴则越来越爱朴淡野逸。
随着声名渐起,黄岐身上傲气也逐年而长。两人到一处时,黄岐话仍不多,言语却越来越冷利。云戴先还能容让,后来便渐渐受不得了。黄岐这等人他其实见过一些,出身穷寒,勤力上进,却心地偏狭,对人世始终存有一股怨愤之气。一旦得志,则极自负,时时处处不忘报复、泄愤。云戴这也才明白,为何当年黄岐喊出“羊幼”被众人嘲笑,自己忙收住笑,黄岐瞧见,却越发刺痛。偏狭之人,视一切皆可怨,他们眼中,善尤其可厌。他们不肯信这世间会有真善,只认定善是作伪之恶,因而是更恶之恶,加之云戴生于名匠之家,黄岐的怨恨便越发加倍。
当然,云戴并不愿与之计较,他从不缺朋友,少一个算不得什么,于是他决意从此疏远黄岐。可就在这时,神宗驾崩,哲宗继位,照例大赦天下,沈括得以内迁。崔升跟随主人回到京城,寻见云戴和黄岐。那天恰好也是清明,云戴雇了只船,三人在金明池游赏吃酒。
久别重见,云戴发觉崔升也变了许多,已无当年温善,言语神色间既骄又愤。原来,这些年他跟随沈括,受了不少闷苦。大赦之后,沈括才重新振作,发奋编修《守令图》,崔升在其间出了许多力。这回回京,正是由于《守令图》已经编制完成,沈括被特许进京上呈。崔升因此既深感骄傲,又难免回首自伤,进而酸辛愤郁。
云戴才要疏远一个傲友,又重见一个骄友。三人言谈起来,话风极乖拗。他们交情原本不深,又分别多年,叙过旧后,再找不见话头。崔升便不住声夸讲《守令图》如何精密绝伦、远超前代。云戴不好拂了他的意,尽力附声赞叹。黄岐则越听越不耐烦,听到第三遍时,鼻子里不住地蔑哼。崔升自然觉察到了,顿时没了兴致。
正巧云戴那天置办了一盘软羊,崔升便抓起箸儿夹了一大块羊肉,笑着说:“不闲攀这些了。来,吃羊幼,吃羊幼!”云戴听到,险些笑出来,但知道利害,忙绷住了。黄岐果然脸顿时涨红,鼻翼翕张,嘴唇急颤不止,怒瞪向崔升。崔升却装作无事,笑望回去:“黄兄,为何酒也不饮,幼也不吃?”云戴顿时觉得不妙,还未及开言,黄岐已端起面前一碗石肚羹,猛然掷向崔升。羹汤泼了崔升一头,肚丝挂满头巾衣衫。崔升又惊又怒,愣了片时,随即怒喝一声,也抄起一碟辣齑粉摔向黄岐。船舱窄小,黄岐没躲过,碟子正盖到脸上,油汤粉片糊了一脸,眼睛更是辣得睁不开。他怪叫着,用袖子揩净了眼,摸着桌子,绕过去扑向崔升,两人顿时扭打起来。云戴坐在这一头,慌忙起身过去,费了死力,才将两人拉开,又忙唤船家靠岸,两人愤愤下船,各自怀怒而去。
云戴以为这桩事就此了结,自己也无心再与两人交往,便没有去补救说合。谁知过了两天,官府公差找见他,说崔升那天赴约后一直未回,到处都寻不见踪影。云戴平白惹上一桩公案,去开封府挨了几顿审讯。后来,官府疑心是黄岐挟仇报复,却始终查不出佐证。崔升也一直下落不明,扰攘了一个多月才不了了之,这桩案子只能悬搁下来。云戴和黄岐彼此心中都存了芥蒂,从此再无往来。
之后二十多年,两人各自成了名。宫中御差大多由黄岐包揽,云戴心中先还有些不自在,随后一想,自己原本就不喜营造那等奢丽楼殿,承当御差,又禁忌极多,名荣而实难。而京城之中,显宦富商无数,但凡有些财力的,都争着在城郊治别墅、造园林,这正是自己所长所乐,活计从来忙不歇,又何必羡妒他?正好各行其道、各遂所愿。
唯一让云戴不乐的是,自当今官家登基以来,天下奢靡之风愈演愈盛。原本连宫中殿阁都不许泥金,如今民间都纷纷私下里违越礼制,争相夸富斗奢。云戴和黄岐原本齐名,随这奢风渐烈,“富贵”便日益胜过“野逸”,京城营造行匠人们也转而争相效仿黄岐。云戴的兄长现今虽然仍是营造行行首,云家却一年年冷落下来,早已无当年之尊荣。不少好友甚而劝他们兄弟,也照着黄岐那路径去行。
云戴一生散淡,从没深恼过什么,这一句劝,却如钉子一般钉进心头,既愤且耻。他不断以“莫争”二字家训自我劝解,这懑郁却越积越深。
他没想到的是,官家营造艮岳楼馆,竟让他和黄岐、李度三人各自构画图稿。他一生醉心山水园林,从没有哪座园林及得上艮岳,更没有哪片园子能有这真山真水一般的宏阔奇秀,自己图稿若能得中,这一生便真正圆满无憾。
然而,这毕竟是皇家园林,黄岐自来便精熟于此,云戴几无胜算,何况还有后起强手李度。好在李度中途失踪,劲敌便少了一个。如今只剩黄岐。
云戴反复思量,忽而醒悟,这艮岳毕竟不是皇宫,官家耗尽数年资财造它,并非要造另一座皇宫。它以山水取胜,其中大多都是亭轩馆阁,官家心中所望,也是要尽力依自然之理、营天然之态,而这正是自己所长。这么一想,自己胜算又高过黄岐。
于是,他便放手去构画。可心中存了争心,神思再难如常日那般轻畅无拘,一念生起,总有许多羁绊。越想清除杂念,杂念便越发萦缠不休,方寸随之大乱,整整一个月,他连一座小亭都安排不定。
直到李度失踪,他和黄岐被拘押在艮岳宿院中,有天在庭中,两人遇见,一眼看到黄岐目光也焦灼不宁,他才顿时松快。我乱,他亦乱,我又何必过于忧烦?心这一松,他才稍稍安宁下来,能凝住心神构思图稿了。
即便如此,只要一放下画笔,他立即便会想到黄岐,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盛:这回我必须得胜。艮岳一旦建成,将是天下第一盛景。天下园林从此必然以它为旨归,它奢,天下奢;它朴,天下朴。我这并非是争,而是扳,扳转华奢靡丽之风,让天下归于素淡。而要扳转这世风,便得先惩处罪首。若能除掉黄岐,不但我能必胜,天下也能因之得福。杀掉黄岐、毁他画稿的念头由此生出。
这念头先让他一阵慌惧,但想到天下之任,他旋即有了依仗和底气,不让自己再多顾虑。
他暗暗思谋了几天,才想好投毒之策。今天,他借故出城,支开徒弟周耐,向街头一个卖药郎买了一包砒霜,准备今晚动手……第四章 能耐
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骄。安而泰则危,存而骄则亡。
——《棋诀》
虹桥两岸闹嚷起来时,周耐其实哪有闲心去瞧热闹。
他挤到桥栏边,是去望两岸寻人,寻个走街卖药的。
今天跟着师傅云戴出来后,他一路都在留意,走到下土桥,好不容易见着个卖药的野郎中迎面走过来,他正在慌想如何避过师傅,师傅却忽然说:“你去沈家买几丸墨来。”师傅说的是土桥南头的那家歙墨店,那店里只卖名匠沈珪所制漆烟墨。师傅爱其坚牢润亮,从来都只用它。艮岳宿院中备的虽也是歙墨,却是油烟御墨,由歙州张遇独创,以麝香、冰片、梅片、金箔入墨,世称龙香剂。师傅最不喜这等华靡之物,但这回画稿要上呈御览,哪好用自家之墨,只得忍着。
周耐心挂着那卖药的,忙说:“上回买了三十丸,才用了一半不到。”
“沈墨一点如漆,十年如石。多蓄存一些怕什么?”
师傅这一向脾性都有些异常,今天更是神色古怪,他不敢多话,赶忙跑去买墨。买回来后,那卖药的早已不见了,他心里暗想:难道是师傅命不该绝,老天在佑他?
周耐买药是准备今晚投在酒菜里,毒杀师傅云戴。这念头虽已存了许久,但直到这几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错过今晚,恐怕再难寻到这种良机。
他跟在师傅身后,继续一路寻找卖药的,既盼着寻见,又怕寻见。师傅说去郊外走一走,踏踏青,便一路来到东水门外。师傅为人一向温温淡淡的,今天却有些躁郁,一路上已发过几回火。这哪里是踏青的心绪?难道师傅察觉了?周耐越发怕起来,几回想断掉那个杀念。走到虹桥时,他心里暗暗说:到桥上四处最后再望寻一回,老天若真要保师傅的命,便叫我寻不见。
到了桥上,河中那只客船忽然发生危急,船桅眼看要撞到桥梁。周耐忙趁势挤到桥栏边,朝两岸急急搜寻,一眼瞅见北岸力夫店门外有个老者挑着个布招子,他心里一颤,再一瞧,不是卖药的,是卖卜算卦的。他既失望,又有些庆幸。但旋即想,这些卖卜算卦的有时也会顺带卖些杂药。这时,师傅在身后高声唤他。他回头一瞧,师傅既恼怒,又烦躁,目光中更透出一股寒气。他从没见过师傅这等神色,心里一惊:莫非师傅真的瞧破了我的心思?但随即想到,师傅极有见识,行事从不慌急。他若真的瞧破,或是不动声色,看我如何施为;或是直言说出,逐我出门,绝不会如此躁乱。他恐怕是心系那艮岳图稿,才乱了方寸。
于是,他忙答应一声,离开了桥栏。可就在这时,河里那只船已驶过桥洞,划向上游,船身却忽然蒸腾起烟雾。桥上两岸的人越发惊怪起来,全都围聚过去叫嚷。连他师傅云戴也不由得停住脚,望了过去。周耐心里急想:趁乱去寻那卖卜的,他若不卖药,便真的死了这心。
他见师傅仍在惊望河里那船,便再不犹豫,立即拔腿,一道烟飞奔下桥,火急奔往力夫店。到了那里一看,那卖卜的老者也和众人一起站在岸边瞅望。他忙走过去唤问:“老伯,你可有鼠药?”
“有——”老者从怀里掏出个两寸多高的土陶瓶,“一钱五文钱,你要多少?”
“这里头有多少?”
“大约还有七八钱。”
“我全要了。”他忙抓过那小瓶,随即从钱袋里取出一陌钱,胡乱捋了一大半在那老者手里,头都不敢抬,慌忙转身就走,右手紧攥着那瓶子,竟觉得火炭一般烫。
快步回到虹桥,那里越发混乱,他一眼看到师傅已下了桥,在街口四处张望,正在寻他,也一眼瞧见了他。他慌忙把右手藏到腿后,小心走到师傅身边,尽力笑着遮掩:“将才眼花,见一个人下了桥往东去了,错认作师傅,竟蠢跟着白走了一段。”
“走,回去。”师傅并没有心绪理会他,转身往西走去。
周耐跟在后头,忙将药瓶藏进袋里,满手心都是汗,他连连在裤腿上擦了几把,腿都有些抖。再看师傅的背影,原本走路时极宽缓从容,这时却有些发紧发僵,像是着了病一般。他心里一颤,竟悲怜起来。
周耐今年二十九岁,他是七岁那年寒食节拜的师,如今已经整二十二年。
云家手艺虽然世代家传,但身为行首,每一代都要在行中选一些别家孩童,教他们手艺,以帮扶壮大营造行。周耐的爹只是个低等木匠,做一些粗重活儿。周耐却生来似乎便是该吃这口饭,三四岁时,抓起凿锯,便如模如样的。他爹便着意教他,到七岁时,他已能熟用凿锯。
那年,正逢云戴招徒,他爹忙送了他去。到了云家,院子里已挤满了上百个孩童。云戴立在厅前廊下,头戴一顶黑纱新头巾,身穿一领新绢白长衫,脚蹬一双白面新丝鞋,微微笑着,满面和风,一身清暖。周耐呆呆瞅着,心里却有些纳闷。那时,“云野逸”的名头已经传响京城,周耐一直想着,这样的人必定极高极伟,得仰弯了头颈才能望见。谁知这么和气,浑身上下瞧不见一丝奇处,他不禁暗暗有些失望。
云家招徒,首看锯功。一百多个孩童每人发了一块木板,上头均用墨线画了一个圆,要依这墨线锯出一个圆盘来。周耐早已练过,抓起锯子就锯了起来,一盏茶工夫,便已锯好。他往左右一看,其他孩童没有一个锯完。他大为得意,举起那个圆木盘,高声叫道:“我锯好了!”
云戴正在四处踱看,听到叫,走了过来,从周耐手里接过那木盘瞧了瞧,向他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转头让仆役又拿过一块小方木、一把凿子、一只小锤,笑着递给周耐:“你再把这荷花雕出来。”
周耐接过那方木一瞧,上头用墨线绘了一朵荷花,并不繁难,只有一个圆花蕊,周围六片花瓣。他忙说:“这个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