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我们都跟师傅在一处。上个月,浪子丞相李邦彦的妻舅在西城万胜门外买下一座宅子,请师傅给他重新绘彩。师傅带着我们两个,又从大师伯那里借了八个徒弟,从早到晚我们都在那宅子里做活儿。那天也是,一直到傍晚,天光要尽时才收了工。师傅验过我们的活计后,就让我们各自回家了,他也骑着驴子走了。”

“他回家时吃得大醉,你可知道他是跟什么人吃的酒?”

“我也正在到处打问这事。师傅常日往来交好的只有三四个朋友,昨天他们都来吊丧了。我都问过了,这一阵他们都没见过师傅。那天师傅回去时还好好的,哪晓得当晚就……我还盼着再跟师傅好好学两年,便能独个儿揽活立业了……”施庆眼睛一红,落下泪来。

于仙笛也一阵伤怀,越发纳闷,听起来,那天一切如常,典如琢为何会寻短见,难道是回家途中遇见了什么?

张用骑在驴子上,又弹响舌头,思忖那谜题。

何扫雪说彩画五装几家当头的,每家都有人自杀。其中碾玉典家无疑占首位,而典家二儿典如琢竟已真的自杀。那个胖仆妇又说不出个因由,只说一家人谁都没料到。他想进去问典家老父,胖仆妇说老主人病倒几天了。张用只得作罢,掉头去北城。彩画七门中品位最高是五彩遍装,他想去寻访五彩史家。

何扫雪在弄什么鬼戏?难道典如琢自杀和她有关?她施了什么法术,竟能让人自杀?其他彩画名家也真会有人自杀?若是真的,何扫雪为何要做出这等事?她虽然一向爱替贫弱妇女出头出力,却从来不曾听说将谁整治死,何况典如琢是自杀,什么高明能耐能让人自杀?若真是何扫雪做出来的,她为何会自己说出来,还让我猜解其中秘密?张用越想越觉得艰奇有趣。

阿念身后凿凿而言:“好好的人咋会自杀?一定是那个何扫雪使的巫术,穿一身白寡寡的衣裳,那双眼比冰还冷,一瞧便是个妖巫。说到彩画那几家有人要自杀时,她还笑了一笑,我当时瞧见,后脊背凉飕飕,一阵阵发寒。”

犄角儿小心反问:“有让人自杀的巫术?”

“你没听见过勾魂术、厌胜术?我娘说,我家后街有个婆子就是妖巫,穿件白衫裙,插根白骨簪,阴阴怪怪的,常有人半夜偷偷去她家里。还有,上一个官家,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不是也使过厌胜术?又是烧符灰,又是扎纸人,想厌死刘婕妤。”

“刘婕妤后来不是好端端的?倒是孟皇后事情败露,被废了。她一个皇后都寻不到灵验法术,何扫雪能有那般高强手段?”

“我不跟你说了。我说的,你都不信。”

“你说的其他话,我不都信了?”

“那是从前,往后呢?”

“往后?往后该信的自然信。”

“我便知道。”

张用在前头听着,大笑起来:“两只雀儿争一虫,一啄头,一啄尾,眼斗眼来嘴顶嘴。”

两人顿时闭住了嘴,一路闷闷跟着张用行至北御街五丈河大桥,左边是染院桥朱克柔家,右边是青晖桥,五彩史家便在青晖桥那头。到大桥边时,天已黄昏,阿念避开不瞧犄角儿,望着张用说:“张姑爷,我得回去了,娘怕是一直在骂我呢。”说着便转头往左边行去,犄角儿涨红了脸紧望着她。

张用笑着催道:“呆角儿,还不赶紧跟上。当心她厌了你这两角愣头羊,去寻独角犀牛。”

犄角儿“哦”了一声,忙催驴追了上去。张用则笑着独自往右,前往五彩史家。

五彩史家祖上原是南唐宫中彩画匠,上承晚唐技艺,专攻五彩遍装。彩画七门中,五彩遍装居首,设色最富丽,纹饰最繁细,颜料也均为头等,主用石青、石绿、朱砂,精研细淘,浅深分明。再配以紫黄黑白,更间用金汁。边缘叠晕,内绘华饰,纹样有华文、琐文、云文、锦文、飞仙、飞禽、走兽等百余种。绘饰之后,楼阁奢丽耀目,纹彩焕然,通体妆裹了锦缎一般。

南唐被灭后,史家随后主李煜北迁,定居汴梁。只是太祖开国以后,崇尚俭朴,为惜民力、节财用,不但严禁宫中楼宇绘彩泥金,连皇后妃嫔头饰衣裳都不许销金。民间依照礼法制度,更是严令禁止。太宗皇帝继位后,曾命工匠绘饰殿宇,却被大臣直谏,中途停工,只刷饰了丹粉。其后真宗、仁宗也曾屡屡下诏,禁止奢华耗费。史家因此难有施展之机。

不过,贫时求俭易,富后拒奢难。大宋百年太平,国力日盛,奢风渐次兴起。尤其到本朝官家,崇尚华奢雅逸,臣僚豪富乃至民间,皆纷纷效仿。民宅原本连黑红二色都禁止随意涂饰,这二十多年来,但凡有些财力的人家,房宅都要刷饰一番。

史家也趁势而起,几代精研画艺,绘风愈来愈精雅典丽。现今这一代当家人叫史焕章,已经年过五旬,是京城彩画行行首。他投合官家意趣,深研院体画风,设色雍雅,勾描精妙,所绘楼阁一派皇家气象,宫中几大正殿都由他率徒众重新绘饰,曾蒙官家赏赉,赞他有大雅之风。行里人便都唤他“史大雅”。

只可惜,四五年前,史焕章从梯子摔下来,摔折了手臂,虽经御医调治,得以痊愈,但再执刷握笔,已全无原先灵巧,只能中止画业,凭一生见识,教导子弟,督训徒众。

张用骑驴进了巷子,来到史家门前,一个中等宅院。史焕章为人持重,并不敢绘饰彩画,只用了丹粉刷饰,墙面雪白,细处绘饰了一些暗红琐文,配着墙头露出的青竹绿树,比相邻那些宅院清雅许多。

张用上前正要敲门,院门忽然开了,一个男子牵着头驴子走了出来,年近三十,眼、鼻、身量都细细长长,神态瞧着拘谨本分。张用见过,是史焕章的独子史景鲜,人都叫他“史小雅”。

“小鸭兄,张用这厢有礼!”张用笑着叉手一拜。

“哦?张作头?”史小雅恭敬还了一礼,却神色不定,似有急事。

“令尊可在宅里?”

“我爹?出门访友去了。”

“你宅中可有人自杀?”

“自杀?”史小雅顿时惊愣住。

“没有?那就好。哈哈。”

“张作头……你这是?”

“许久没来拜望大鸭先生,今天正巧经过,顺道来瞧瞧你们是否健在。”

史小雅满眼惊疑,盯着张用瞅了一会儿,似乎醒悟张用是在发癫症:“抱歉,在下有些急事要办。”

“小鸭兄可认得素兮馆的画奴何扫雪?”

“不认得,抱歉,在下先行一步。”史小雅躬身一揖,随即翻身上驴,急喝着快步离开了。

张用望着那急促背影,像是去奔死一般,本要追上去,眼角却无意间扫到史家院门外墙角边,暮色昏昏中有一团黑物,似是一只黑犬。再一瞧,原来是一块黑石头,只是形状略有些像狗,卧在那里,静默不动。

张用盯着那石头,心里一动,不由得凝神细想,过了半晌,心头一亮,恍然明白了何扫雪那提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牛慕又打问了一天,仍然一无所获。

他又饿又渴,看看天色又暗,斜靠在新宋门外护龙河桥栏边歇息,望见不远处有间酒肆,不由得又想去吃酒。他原本难得吃酒,即便吃,也只小酌几杯。昨天太疲累,便要了一碗酒解乏,谁知一吃便止不住,吃得大醉,回到家向妻子宁孔雀说了那些毒话,气走了她。

他忙告诫自己,绝不能再如昨天一般。你已是个徒耗盐米的无用之人,若再陷进酒汤之中,便再无可救,哪里有颜面苟活于世?

他深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李白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些年,自己并非没有尽过力,为熟读经史,苦熬过多少日夜?但这世间万事,哪里是你尽了力便可如愿?相反,自己正是尽了力,才发觉自己无用。他抬起头,望向漫天云霞,心底大声哀问:苍天,我之用在哪里?

然而,云霞自煊,苍天自高,哪里能听到这哀问?即便听到,又哪里有闲心看顾他?他心中凄楚,不由得涌出泪来。进出城的人来来往往,他忙背转身,望着河水冰凉慢流,悲情难抑,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如跳下去,一死百了。但旋即想起家里老娘,娘身子本就不好,宁孔雀又愤而离去,往后只能依靠自己。他犹豫再三,终还是断了轻生念头,叹着气用袖子抹净泪水。

这时,忽然有人轻拍他的肩膀。他惊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一双大眼,几绺稀须,龇着一对大板牙,略带着些笑:

“这位公子,你是否在寻你家姐姐?”

“是……你是……”

“我也在寻那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