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罗望见前头有一处高岸,岸上一棵大树被冲倒,粗枝伸进水里。他忙在篱笆上大声招呼大伙儿,喊着号子,一起拼力,向那岸边划去。几次被水冲偏后,借着一个浪头,他们才终于靠近水边那棵大树。乌扁担一把攀住那大树的树枝,麻罗忙唤柳七他们各自拽住一根树枝,大家一起用力,才费力靠了岸。众人忙纷纷跳了上去,奔到高处,这才一起坐倒。回望过去,只见一片黄浊汪洋,大水淹没了大半个县,除了县城一带,周遭尽成了海。哪里瞧得见人影?各人连自家房址都寻不见。黄三奇家那般大庄院,也尽没在了水底。那庄院正在洪水缺口边,他爹那天过寿,正在摆宴,主客几百口人全都被冲走。黄三奇去州里买到一件寿礼,正骑马往家里赶,才侥幸躲过一劫。

各人焦忧家人,不由得一起放声大哭。只有柳七,呆怔怔坐着,心里结了冰一般,一滴泪都流不出。

哭累后,一伙人仍呆坐在大雨里。天渐渐暗下来,大家都饿了。马哑子身上背的布袋里有给家人买的粽子,他拿了出来,默默分给了大家,正好一人一只。都是青壮汉子,一只粽子哪里填得了饥?但众人身上再都没有吃食。

柳七留意到,他们九人穿的都是旧布衣裤,只有黄三奇是蓝绫衫子、青绸裤,背上还斜背着个白绢包袱,瞧着有些沉重。

乌扁担也发觉了,他大声问:“你包袱里背的什么?”

“嗯……是……萝卜。”黄三奇身子往后缩了缩。

“萝卜?拿出来大伙儿吃啊。”

“嗯……刚吃了粽子,接下来还不知道怎样呢,得省着些……”

乌扁担也没再说什么,气闷闷叹起来:“接下来咋办?”

“先找个地方躲雨,等明天再寻家人。”江四站起身子,四处望了望,“那边有棵大树,去那里躲雨吧。”

大家一起起身,走到不远处那棵大树底下,是棵老槐树,几个人围抱不过来。大家便靠着树根围坐避雨。虽然头顶枝叶茂密,冰冷雨水仍不时滴落,众人心里又都寒透,互相挤挨着,都默不作声。唯有黄三奇一会儿哭几声,一会儿又怨冷怨疼怨爹娘。乌扁担受不得,何况这时节哪里还分尊卑贵贱?他便吼骂了两声。黄三奇也明白这情势,低声碎叨了几句后,便悄然收声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众人忙一起回到水边。一眼望过去,仍是一片无边浊海。十个人寻了一整天,一个都没寻见自己家人。只见到一些灾民,都是离洪水稍远高地上的人户。县城外一座小丘坡上,有官府舍粥赈灾。他们在冲坏的房屋里一人寻了一个碗,过去排队领了一碗粥、一只饼。其他人都只喝了粥,勉强止住饥,饼省着没敢吃。只有黄三奇连粥带饼全都吃尽。

大家四散开,又各自继续去寻亲人。柳七沿着水边茫茫地走,越寻心越冷。也愈发觉着,上天无情,活着只有苦,爹娘和妹妹死了恐怕反倒好,少受些磨折煎熬。不知走了多久,天快黑时,他无意中又走回到昨晚上岸的地方,其他九个人竟也全都又聚在了那里,都坐在水边,有的在哭,有的在发怔。柳七疲乏之极,过去默默坐到了一边。

坐了半晌,黄三奇忽然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拖着哭腔说:“我要去汴梁,我要去寻我二伯父!我二伯父是京城大吏,刑部衙前开拆官,在三品京官儿手底下办大事,比我爹更强。二伯父最疼我,说我最灵便,常唤我去京城,跟着他发迹。你们谁愿跟我去?”

众人望着他,都没答言。

“你们九个里头,我认得一半多,都在我家瓷场做过工?你们三个在碾场——”黄三奇伸出左手尖细小指,挨个朝柳七、麻罗和乌扁担点过,又指向马哑子,“哑巴,你是驮釉灰的,对不对?独眼,你是……淘泥的?江老四,你是装坯的?你上回偷瞧我爹装窑,被打了一顿撵走了?”

柳七有些吃惊,他们九个人中竟有六个在黄家窑场做工。场主黄藏怕手艺外泄,将窑场分隔成几个院子,一道工序一个院,让数百名工匠彼此区隔。每个工序的要紧环节,只传给自己子弟亲族,严防雇工偷学。尤其是装窑时,生坯数量、位置与火道布排极有讲究,略有差池,则一窑尽毁。因此,从不许外人偷窥。

黄三奇又望向解八八、唐浪儿和郑鼠儿:“只有你们三个没见过,不过不怕,我不分新旧,只要路上伺候得好,到了京城,我一定让二伯父赏你们个好差事,让你们好吃好穿,好歹也跟着我风光一回。”

大家听了,互相望望,都是贫苦人,又都没有出路。麻罗先点了点头,唐浪儿和乌扁担忙跟着点头,江四、郑鼠儿、解八八、田牛也相继点了下头,马哑子缩在最那头,不知有没有点头。柳七自己则有些见不惯黄三奇那骄横样儿,没有作声。

“你们都愿意跟着我?好!我都带着。也让二伯父瞧瞧,我不是丧家的野犬,只剩个瘦影儿。我脚骨都要断了,再走不得路,你们几个去给我寻顶轿子,天要黑了,我死也再不睡那大树底下,幸好昨晚没有雷,若不然早就被劈成焦骨头了。今晚我得找个舒坦住处。”

第十三章 杀

听其声,求其义,考其序,无毫发可移,此所谓天理也。

——沈括

“嗯,这个黄臭臭虽没被劈成焦骨头,却不知道自己是一根鲜肉骨头,他爹又没教他狗是狼的舅,无事莫乱逗。雨夜荒郊,肚饿牙痒,生生把九个娘舅逼成了九头外甥,哈哈。继续,你们如何杀的这臭臭?”张用笑着问。

柳七听了,心里一阵不自在,像是肠肚被张用伸手进去掏弄一般,这才有些后悔不该来这里,便闭住嘴不肯再说,低头盘算起来。

“你想逃?这凶徒一夜之间连杀你四个同乡,接下来恐怕便是你了,你逃得掉?还有,就算你不说,你们九个只死了四个,还有五个活口。这案子不小,我能轻易猜出黄臭臭的死,官府迟早也能查明白。与其被官府拷问,不如悄悄告诉我,早些找出那凶徒,你也就平安了。至于黄臭臭,他已死了三年多,尸首自然也绝寻不见,到时间你再来个尸骨无存、死无对证,不就脱得净光了?”

柳七望着张用,不知该信还是该怕。但相比张用,那凶手更可怕。当年的凶案,的确像张用所言,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哪怕官府查问起来,也能抵死不认。倒不如信一回张用,凭他的过人聪颖,或许真的能查出那凶手。两头相比,最差都是死,他宁愿知道真相后,清清楚楚地死。

定下主意后,他又开口讲起来——

那天,黄三奇刚嚷完腿脚疼,又说肚子饿了。唐浪儿忙从怀里取出自己省下的那只饼,弓着背笑嘻嘻递给黄三奇,黄三奇却不乐意起来:“没有桌椅碗碟箸子也就罢了,这样蠢大一张饼,掰也不掰开便拿给我,当我是花子吗?”

众人听了都一愣。唐浪儿顿时有些难堪,但还是掰开了那饼,讪笑着递了过去。黄三奇一手接过一半,先咬了一口左边那半,边嚼边说:“若是在我家宅子里,那几个使女见我走累了,早就争着来替我捶腿了。”接着,他又咬了一口右边那半,“我又不是蜈蚣,哪有那么多条腿让她们抢?我只许阿七和小梅挨近,这两个丫头还算有些姿色,小梅又比阿七媚一些,我就让小梅捶大腿,阿七只许捶小腿……”

唐浪儿站在那里,嘿嘿讪笑。柳七心里厌恶,瞧不下去,便爬起身走过一边。经过乌扁担时,见他脸生怒气,拳头攥了起来,麻罗在旁边也发觉了,忙拽了拽乌扁担的袖子:“走,我们去寻轿子。”

“我也去!”唐浪儿忙跟了过去。

其他五人都各自低头,坐回到水边。黄三奇也坐了下来,一边嚼吃一边嫌弃,一边不住夸耀自己家中诸般富贵尊享。柳七虽隔得有些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越听越厌恨。但黄三奇所言的那些,都是他从未经见过的。他曾听人感叹“富贵压死人”,当时还不以为然,心想你富你的,我穷我的,有什么相干?柳永一生潦倒困穷,但这世间所有富贵也敌不过他一句词。然而,这时他才发觉,“富贵”这两个字果真如山一般重,就如渴思水、饥求饱,根本由不得人。人说不相干,只是并未真的见识到富贵。真站在富贵面前,不知道骨头要多硬,才能挺直。柳七知道,自己虽不爱听,但在黄三奇面前,气立时便弱了几分。

他默默吃完自己那只饼,其他几个也都四散悄悄坐着。黄三奇继续夸耀着富贵,没人出声打断。等了好半晌,才见麻罗和乌扁担扛着个木架子回来了,唐浪儿跟在旁边。那架子瞧着极粗陋,两根才砍削的长树枝,手腕粗细,两头用短棍扎住,中间用藤条编了个兜子。

黄三奇见了,立即嫌弃道:“这是什么鬼糙物事?不把我屁股扎破?”

麻罗忙说:“四处都寻不见轿子,就算有,我们也没银钱借赁。幸好乌五腰里还别了把柴刀,我们就现砍树枝,扎了个檐子。您就先将就将就,到前头村镇再想法子。”

“跟着我还愁没银钱?在这顿丘县,便是知县的轿子,我说借,他也不好推辞的,谁敢跟我讨赁钱?算了,天也不早了,只好委屈我的尊腚了。”黄三奇说着走过去,跨过木杆,坐到了中间藤兜儿上,把背上的包袱转到胸前抱住,大声吩咐,“走!去汴京!”

麻罗在前,乌扁担在后,一起抬起那檐子,柳七和其他人也都起身跟在后面,往南边赶去。

小雨一直在飘,天色渐渐昏暗。黄三奇一路哼着小曲,猫叫一般,柳七听得心都要揪起。不止如此,后来,黄三奇竟哼起柳永那首《蝶恋花·伫倚危楼》。到末尾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竟也不住声地反复哼吟。柳七听着,就如肚肠被黄三奇扯住绞拧一般。他瞧着乌扁担后腰别的柴刀,恨不得立时拔出来砍死黄三奇。可就在这时,那檐子忽然一歪,黄三奇怪叫一声,滚栽到了泥地上。原来是麻罗在前头滑了一跤。

黄三奇顿时骂起来:“瞎了眼的贼囊囚,这个独眼都没跌倒,你倒白鼓瞪着一对卵子,望屎汤里栽。知道我身上这件衫子值多少银子不?路都走不好,怎么跟我去京城厮混?你立刻给我滚!”

乌扁担听了,顿时恼起来,抬起腿就踹黄三奇。

“你踢!你踢踢试试!”黄三奇从泥地里挺起上身,反迎了上去。

乌扁担见他这样,顿时有些生畏,脚临踢到他胸口时,不由得停住了。

“你也给我滚!寻你家那些水鬼去!”黄三奇爬起身尖声骂起来,“剩下你们几个也给我听着,我伯父是刑部开拆官,你们知道刑部是做什么的?专门追拿全天下贼人匪盗。你们胆敢惹到我,我让伯父发一张海捕文书,你们便是逃到番蛮地界、荒沟野洞,也把你们揪出来,绑到市口上示众砍头!独眼丑怪,你瞪着我做什么?你——啊!”

黄三奇忽然怪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是麻罗,从地上抓起一根烂树根,一猛棍敲中黄三奇头顶。大家都吃了一惊,一起望向黄三奇,黄三奇瘫倒在泥地中,一动不动,昏死过去了。

“兄弟们,我有件事跟大家商议——”麻罗站在夜色中,面目看不太清,但身子微颤、声音发紧,“我受雇去他家窑场,原想着能学一门手艺,可三年多,成日只许我们踏木槌、碾瓷土,这活儿,便是驴子也做得来。那些真实技艺,全都藏得密密实实,多问一句,便是一场骂;多瞧一眼,更是一顿打。三年只做了头没饿死的骡子。跟着这人,我们只有受欺受虐,不如自己奔自己的命。”

“对!”乌扁担气哼哼应道。

“不过——咱们家已没了,钱也没了,手艺更没有。这往后的路恐怕极艰难。这人说他包袱里是萝卜,我瞧着不像……”

麻罗俯身从黄三奇身上解下那个包袱,搁到藤兜上,伸手解开。柳七和其他人全都凑了过去,昏暗中,见包袱里是一根油纸包的长卷儿,一个青绢袋子。

麻罗先拿起那长卷儿,打开油纸,里头是一个卷轴。他展开那卷轴,原来是一幅画,画布黄旧,上头画着一枝花,还有两只雀。柳七不懂画,其他人也一样,看了都有些失望。麻罗将那画卷好,用油纸重新包卷起来,搁到了一边。又去取那青绢袋子,一提,极沉。他便放了下来,解开了袋口的系绳,将袋子捋了下去。哪怕天色昏黑,柳七和其他人一眼看到,都不由得低低惊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