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先还不觉着如何,更不愿跟其他人一起惊怪,可用过那肥皂团后,才暗暗惊叹,这物事果然极好,于他最切用。洗过之后,浑身上下又净又香又滑,似乎换了道新皮肤一般。

只是,汴京让他们惊叹的物事实在太多,众人见识过肥皂团后,便不太在意了。唯有郑鼠儿暗暗存了心,想学这门手艺。他到处打问,最后寻到蔡河刘家,他家的肥皂团比别家的要劣一些。别家的除了皂角、豆粉、蛋清,还要加许多香料草药,有的甚至有一二十种。他家却只添些樟脑、大黄、蒿本、甘松,略取一些药香气,洗污涤垢却并不差什么,因此卖的价低,一团只卖三文钱。一般下等人户都爱买他家的。

郑鼠儿便上门去求雇,那家却向来只雇熟工,不收他。郑鼠儿胆子虽小,磨劲儿却足。他天天候在那门前,只要主人出来,就上去恳求,说只要有口饭吃,白干也成。那家主人不耐烦,逼恼了,甚而用棍子打着撵他。他却宁愿挨打,仍天天去求。他已年近三十,却好哭,眼皮又薄又皱,一遇事,立时就包满了泪水,乌扁担常骂他是尿泡眼。他就在那门口泪汪汪守着,那主人被他磨得没了脾性,只得收了他。

后来,唐浪儿笑他什么都怕,为何偏偏不怕挨打,郑鼠儿叹口气说:“我样样都不中用,若再不忍几顿打骂,哪里有我的活路?更不必说这天底下最要人命的汴京城了。”

那造肥皂团的活计并不多难,料是主人家秘配,不许旁人知晓。工匠们不过是捣末、拌浆、搓团,而后等它凝硬。郑鼠儿却始终学不像,他不只人邋遢,手也极不清利,别人搓的肥皂团幽亮圆滑,他捣弄出来的却总是牛粪团一般。主人家见再三教不会,又要撵他,他又哀惨惨地哭。主人家便让他背一袋子肥皂团沿街去卖。

倒没想到,穷些的人见他这么邋遢,自然觉着他卖的肥皂团价钱一定贱,再一瞧货也不差,反倒都乐意买他的。他每天卖出去的比别人都多些,主人家也不再嫌弃他,还把房后靠河的一小间杂物房腾出来给他住。从此,他吃住都得了靠,便哭得少了,还买了身新衣裳。不过没几天,便又油油腻腻、满身脏垢了。

一伙人都劝他,与其在东家那里挨刻剥,不如自己做个小经纪,除了肥皂团,还可以从别家赊些面脂、手膏、澡豆,自家卖、自家得,多挣些钱,也自在许多。他思前想后,仍是不敢。说东家再不好,有房给他住,每月三贯工钱又不差。自己若单另出来,难保不饿肚皮。

他在顿丘家乡时便是这样。九个人中唯有他原本就无亲无故、独个儿一人。他在乡里从不租田种,只愿给人当长工,每天混两大钵糙饭吃,吊着一条瘦嶙嶙的命,真如藏在人家户墙洞里的老鼠一般。

柳七见他畏畏缩缩又邋遢之极,从心底里又厌又怕,逃荒来京城的路上,始终避着郑鼠儿,不敢细看他那双皱皮泪眼,更怕被他沾碰到。

去年夏末,柳七才从那个猫窝匠师傅手底脱出来,开始自己独干,有天下午走到这蔡河湾寻生意,正又累又渴,刚巧撞见郑鼠儿从屋里出来,硬拽着他进去歇脚。柳七见自己白布袖子顿时被他拽出几个乌油手印,已经极丧气。再进去一瞧,屋里到处乱堆了些脏旧物事,满屋尿骚脚臭气,觉着自己的鞋底都比这屋里任何一样东西干净。

郑鼠儿却满脸欢喜,忙腾开一只脏旧木凳,抓过一条破衫子擦了两把,连声让柳七坐。柳七虽然走得脚疼腿酸,却哪里敢坐?郑鼠儿一边抓起个旧瓷壶倒茶,一边咧嘴笑着说:“当年乡里欺负我的那些贼尻子们若还活着,知道我在大汴京城有这样一间房住,过得这般自在,流的口水,怕是能把他们再淹死一回,哈哈——来,喝茶!主人家昨晚赏了我些好茶,说是叫金片,蒸压出来,一整片只有杨树叶儿大小,才一两多重,却要一百三十文钱,难怪叫金片。这是早起才煎的,你赶紧尝尝这金水儿。”

柳七一看那缺口茶碗,和他们当年烧制的磁州窑器相近,也是白釉黑彩、流云剔纹。只是碗壁上许多油垢,白处已经发灰,黑纹又已发褐。他连碰都不敢碰,哪里敢喝?郑鼠儿却狠命塞进他手里,连声让他尝。柳七望着破碗里那乌腻腻茶汤,比毒水更怕人。正没办法,前院有人忽然高声叫:“郑鼠儿!皂团袋子呢?”郑鼠儿忙抓起门边一个破布袋子,让柳七稍等,快步往前院送去了。柳七正巴不得,像丢火炭一般,将那茶碗撂到凳上,慌忙逃离了那个腌臜地界。这之后,再来这里寻生意,他都尽量绕着走,再不敢让郑鼠儿瞧见。

这时,他和马哑子已走过河湾,前边不远处便是郑鼠儿的住处了。夕阳耀得眼睛睁不开,柳七用手遮住,朝前头望去,却见郑鼠儿房门前河岸边围了十几个人。他心顿时一凉,背上一阵寒起。忙回头看马哑子,马哑子也停住了脚,望着那里,满眼畏惧。

“快过去看看!”柳七忙加快脚步,马哑子却犹犹豫豫不敢向前。柳七顾不得他,急步赶了过去。那处河岸是个小斜坡,下头凹进去一个草洼,乱草生得茂密,遮住了这一小块凹地,在岸上几乎瞧不见。许多人围在那草洼边,正在低声议论。柳七忙走下河岸,透过人缝朝里一瞧,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郑鼠儿。

郑鼠儿躺在乱草丛里,身子被草掩住,双眼紧闭,头歪斜着,脖颈下一道深口子,凝了一片血污。嘴里塞着根红头萝卜!

柳七惊望着郑鼠儿,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一桩旧事。那时,他们一伙人才相识不久,一起逃荒,半路遇见另一伙汉子,瞅着他们,眼神瞧着不善。乌扁担和江四立即站到前头,他们几人也过去站到一起,唯有郑鼠儿倏地躲到了树后头。那伙人见不是势头,便走开了。乌扁担回头见郑鼠儿从树后慢腾腾蹭了出来,立即大骂:“一个男儿汉,胆子却只有豆子大!”大伙儿听了都笑起来。郑鼠儿一直埋着头,一声不敢言语。

有天走累了,夜里刚各自躺下歇息,谁都睡不着,却都不愿出声。漆黑中,郑鼠儿忽然低声说:“你们知道我自小经过些啥?”

众人都没应声,只有乌扁担闷声问:“啥?”

“你们比我胆大,不过是命好,没尝过那些滋味。”

“啥滋味?”乌扁担又问。

郑鼠儿却不再吱声,这之后也再不说起。

这时,他躺青草洼里,眼皮微闭,夕阳透过人缝,斜照在他干瘦的脸上,映出一些红晕。他嘴里虽含着萝卜,神情看上去,却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一般。他活着时,肩臂总是缩着,两只手随时紧攥,搓个不住。这时双臂伸展,手掌摊开,像是累极的人终于躺倒在床上。

柳七心里暗想:至少,你再不必怕了。

暮色渐浓,街边店肆渐次点起了灯。

犄角儿和阿念一起来到定力院南街。到了街口,犄角儿向街角一家茶肆打问宣主簿家,那店主却极不耐烦,摆了摆手,话都不愿答。犄角儿一愣,刚要再问,那店主却转身进去了。

“我们点两碗茶!”阿念却高声唤道,“你这里最好的茶是啥?紫笋有没有?白乳呢?胜雪呢?”

那店主回过头,惊望着阿念,连连摇头。

“龙芽呢?雪英呢?银叶?金钱?都没有?”

“这都是御茶,我这小店哪里敢有?”

“那你店里最好的是啥?”

“峨眉雪芽。”

“小芽还是中芽?”

“那两等太金贵,我这里客人消受不起。最好的只有紫芽,一枪两旗。”

“多钱一盏?”

“十五文。”

“点两碗。”

“是,是!”店主忙朝里头吩咐,“点两杯紫芽!”

“这会儿问你一些话,成不成?”阿念笑眯眯问。

“实在对不住两位小哥小姐儿,将才失礼了。不是我不愿答,这两个多月,来我这里打问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这对耳朵都快被问聋了。”

“哦?都是来打问宣主簿的?”犄角儿忙问。

“可不是?自从他出头编那个《百工谱》,京城各行各业蜂子寻蜜一般,全都涌了来,一天都没消停过。”

“都是来巴附他?”

“可不是?一行只选一家。录进那谱里,就如状元登科一般,谁不拼了性命来争这名位?那宣主簿原先只是个小穷官儿,一家十来口,挤在赁来的那院小宅子里,平日连乞丐都难得上他家门。今年却陡然就成了举子们求签祈符的二王庙一般,请托的人把那破门扇都挤坏过几回了。”

“这会儿他可在家?”

“没。这个月初一,他一早出门后,再没见回来。他家人正在四处哭着寻呢。连官府都差了许多人查找,已经十来天了,仍不见人影儿。”

州桥夜市灯火尽都亮了起来,食客游人们也渐渐涌来。

夜市东头相国寺桥口一家小酒店里,牛慕吃醉了酒,趴在桌上正睡着,被店主人轻轻拍醒:“客官,夜市开了,小人店里只有这几张桌,全仗夜市招些买卖。您若实在困,后头有张铺,您去那儿睡一会儿?”

牛慕迷迷糊糊睁开眼,摆了摆手,从袋里抓了一把铜钱丢到桌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慢慢出了店。迎面却见一顶轿子停在街边,轿帘掀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宁孔雀!惊得他顿时一颤,再一细看,认错了,只是身形衣饰有些像,眉眼要歪丑许多,像是把个丑妇的头安到了宁孔雀身子上。

他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引得那妇人怪瞅了他一眼。他笑着问:“这位娘子为何惊怪?莫非如《诗》中所云:‘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贼狲,你胡捣什么?”轿子边一个锦服中年男子大步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