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门板懒得去为这些皮屑杂事费神,他啜着茶,仔细思忖起萝卜凶案。照霍祥所言,他店里的面匠唐浪儿和力夫店帮厨解八八,两人竟是同乡好友。虽然一死一伤,但情状完全相同,都是脖颈上一刀,嘴里塞了根萝卜,且都是昨夜遇的事。这自然绝非偶然。

解八八昨天午后约了唐浪儿,一起朝南去了。他们去了哪里?莫非是触怒了什么人?解八八昏迷前不住说“他来了”,这个“他”应该正是凶犯,他是什么人?

封丘门外那具尸首,同样口插一根萝卜,他又是什么人?莫非和唐浪儿、解八八也相识?

“霍店主!”他忙高声唤道。

“来啦!”霍祥给一位客人斟好茶,忙提着茶瓶走了过来。

“除了力夫店的解八八,唐浪儿还有什么相识的?”

“嗯……这大半年,倒是有几个人来寻过他,不过来了之后,他们都是到角落或河边去说话,我从没问过。我一向有个主张,来我店的雇工,只要把该做的活儿做好,剩余的事,我一概不问。一来省得雇工在底下抱怨我、防着我,二来我也少惹些……”

程门板不耐烦等他说完,从便袋中数了十文茶钱丢到桌上,转身便走。

“程介史,只是一杯淡茶水,哪里能收您的钱?”

程门板懒得答言,径直向力夫店走去。到了力夫店,见店主单十六正在招呼几个力夫,他走过去问道:“解八八醒了没有?”

“没有。”

“除了霍家茶肆的唐浪儿,他还有什么相识没有?”

“似乎有几个,曾来找过他。不过,我都没太在意,只记得有个文文弱弱,是猫窝匠,似乎叫……柳七,对,是柳七。”

柳七出了南薰门,往南郊走去。

在官道上行了二里多路,横穿进路旁一大片林子,快要走出林子时,他又有些犹豫了。乌扁担为贪钱财,拐带人家妇女。你这样追过去算什么?他未必会领你的好意,反倒会疑心你是去分赃。

离开家乡后,性情大变的不止乌扁担,柳七自己其实也变了许多。只是他的变是顺着本性向下沉。他于人于世本就兴致不高,路上再经历那些事,变得越发消沉。再眼见汴梁这无限繁华,处处热闹,又处处透着森然冷意,就更加心灰意懒。大词家柳永当年几度入京,又都落寞离去,想必也是这般心境。若不然怎会写出“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句子来?想到这句词,一股孤寂从心头升起,他不由得放慢脚步。

他和乌扁担等人同经患难,又一起逃荒来京,自然生出同命相怜之感。尤其到这汴梁后,京城人对他们这些异乡人有意无意间都透出些轻慢,他们几个就越发近密。

然而此时,柳七却忽然觉得,同舟同路,哪里就真的同心同意?舟总要到岸,路总须分岔,人终还得独个奔前程。就像他爱填词,却从来不愿让这些朋友知晓。这些人生下来便在尘里走、土里滚,眼和心全被汗泥蒙住,有口肉吃、有碗酒喝,便已是满福,哪里知道人生在世,还有些清雅高远的物事?说给他们听,恐怕比说自己爱吃猫屎,更让他们惊怪。乌扁担若听到,怕会头一个笑起来,至于解八八、唐浪儿他们就更不必说了。

想到此,积压心底多年的孤情悲绪顿时涌了上来,将他浑身浇得冰冷透骨。他停住脚呆望着林子外高天远云,怔怔吟了一阕《采桑子》:

小窗孤枕清明夜,月上枝丫。月上枝丫,人似油灯梦似沙。

春风细柳寒食路,又见飞花。又见飞花,望尽天涯何处家?

吟罢,觉着自己以往所填几千首,都不及这一首。便又反复吟诵了几遍,愈品愈有滋味,郁闷也随之而散。他心想,柳永听了,恐怕都会屈指赞赏。想到此,他嘴角不由得露出笑来。来京城后,他这是头一次开怀而笑。

心胸开敞后,他不再计较乌扁担粗鄙,倒是想起另一桩心事——身为词家,第一便是要怜香惜玉。柳永便是这般,否则天下那些歌伎怎么会如此眷慕他?他潦倒终老,死后无人安葬,那些歌伎集资安埋,并年年清明相约去他坟上祭奠。柳七却至今从未亲近过女子,这是他心头最大之憾。

乌扁担劫走的那小娘子既能织那般精贵的刻丝,自然不是一般丑蠢妇人。她落到乌扁担手里,就如柳永的词被村头刘二牛那等蠢夫脏口玷污一般。

柳七从不屑和人口角争执,只有一回,那是十五岁还在乡里时。有天他正在田里抡锄翻土,正累得腰都要折了,村头那个刘二牛从田边走过。刘二牛似乎灌了些黄汤,张着臭大嘴,扯着烂喉咙,竟在乱吼柳永那支《蝶恋花·伫倚危楼》。这是柳七心头最爱的一首柳词,尤其末尾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不知吟诵过多少遍,只要念起,心头总会一阵醉涌。刘二牛却挨了鞭一般,一遍又一遍哀号个不停。柳七听得心如刀割,实在受不得,握紧锄头追上去,一锄将那蠢夫敲晕。等那蠢夫醒来后,连自己爹娘都认不得了,整天流着口水傻笑,不住声反复号着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七见了,越发懊悔,却也无可奈何,从那以后,只能远远躲着那傻儿。

这事他不愿多想,便将思绪扯回到乌扁担的事,心想,柳永若是换作我,若知道那姓朱的小娘子有这遭遇,必定会尽力去救。我怎能忍心不顾?他胸中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慷慨,如同白衣卿相、浪荡才子柳永附体了一般,大步向林子外走去。

出了林子,是一片大水塘,水塘对面一带竹林,竹林后有一院大宅子。有回柳七在这南郊寻生意,乱穿乱绕,无意中寻见这座宅子,见宅院宽阔、门楼轩昂,便去叩门询问。没想到开门的竟是乌扁担。

原来这宅子主人是朝里官员,被差遣去南方赴任,举家南迁,只留了个老院公看守宅子。那老院公有回进城,回来雇轿子,正是乌扁担和任十二抬。乌扁担虽然粗鲁,却极敬长者。那老院公也是独自寂寞,便常邀乌扁担来这宅里闲谈玩耍,一来二去,竟结为了义父子。

柳七猜测,乌扁担若是拐了那小娘子,在这京城没有别处可躲,恐怕只能藏在这宅子里。他走到那宅子门前,见院门紧闭,四下寂静。门边一株大李树,落了许多李花在地上,都已枯败,门前一道行人处踩得稀烂。

柳七望着那门,又有些踌躇,但还是上前抓住门环,轻叩了两下,里面没有动静。他略加了些力,仍没回应。乌扁担若真的躲在里面,自然不敢见人。他试着推了推,吱呀一声,半扇门竟应手而开。他有些吃惊,小心向里望去,院里花木繁茂,也落了一地的花,静得没一丝声响。他望了一阵,仍不见动静,便抬腿迈过门槛,轻轻走了进去。一眼就瞧见一顶轿子搁在院门左边,半旧绿绸轿帘上绣着个“王”字,正是乌扁担受雇那家的轿子。轿子后面靠着门墙有间小瓦房,柳七上回来时,乌扁担带他进去过,那老院公就住在这间房里。

柳七轻步走过去,见那屋门虚掩着,便轻唤了一声,却没人应声。他走到门边,轻轻推开门扇,探头朝里一望,顿时惊了一跳。昏暗中,炕边地上趴着个人,脸歪向门这边,眼睛瞪着,嘴巴大张,一丝不动,是那个老院公。他忙又朝炕上望去,一望之下,更是头皮飞奓,惊叫了一声。

炕上并排躺着两个人,都一动不动,每个人嘴里都含着根萝卜,脖颈下、枕头上各浸了一摊血。

犄角儿高高兴兴和阿念一起出了院门。

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区氏坐在廊檐下,面前一只大竹箩里满是豆子,区氏边拣豆子边哭。张用则四肢大张,仰面躺在院子正中间,对着太阳,闭着眼,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犄角儿早已见惯,知道张用又在苦想他的水运仪象台,只可惜那身才换了两天的干净白衣裳。

旁边那棵梨树上一朵枯花被风吹落,盘盘旋旋,竟落进张用的嘴里。阿念也正巧回头,惊唤了一声。张用被那枯花呛到,猛地狂咳起来,倏地坐起身,用力将那朵枯花咳呕了出来,吐到了地上。犄角儿和阿念对视一眼,一起捂嘴笑起来。张用却拈起那已经沾湿的枯花,盯着问:“你不想落到泥地里?可你钻进我肚里,迟早还是要屙出来啊,掉进粪池子里岂不是更脏?万物寄形,大化循环。你就莫要勉强了,我送你一程——”说着,他在地上抠了一个小凹,将那枯花放进去,用泥土埋了起来,“我等着你,下回你最好变一粒铜,我让你做我仪象台上报时小铜锣,天天唱更,比做哑巴花有趣些。”

犄角儿和阿念又相视一笑,一起出门往巷子外走去。

刚才从王家轿店回来后,区氏一直哭个不住。张用见廊下晒了一箩豆子,便笑着说:“岳母大人,您老人家再哭下去,不但哭不回女儿,倒要把宅神哭跑。不如干些正事,用‘豆子虔心大法’,请诸佛神仙佑你女儿早些回来。”

“啥大法?”区氏哭着问。

“这是一位方士秘传的法术,极简便,却极灵验。这些豆子,你把又圆又光的拣出来,拿去供佛,叫‘功德圆满,佛光普照’;略有些凹缺的供三清,叫“万化归真,大成若缺”;还有那些生了虫、有黑疤的,拿去巷口供土地公公,叫‘天不厌陋,地不嫌卑’。”

区氏听了,半信半疑。犄角儿知道张用又在信口编造、促狭逗人,正要悄悄劝止,张用却已经将区氏连扶带推,哄按到小凳上,抓了把豆子让她拣起来。

接着,张用便吩咐他和阿念:“你们两个也去办些正事。去银器章家瞧瞧他家人回来没有。若没有,就向左右邻舍仔细打问打问。”

“打问啥?”

“这一向有哪些人去过章家。还有,清明前,朱家小娘子最后一次去章家时,还有哪些人也去了?越仔细越好。你们两个,一个是过耳忘,一个叫心蒙油。记着随身带好纸笔,全都给我记下来。你身上带的钱可够?阿念爱吃什么,让她尽管吃个够。你们两个若想私奔,莫忘了寻个小厮把记下来的单子给我捎回来。快去!我也要办正事。”

犄角儿从没和女孩儿一起出过门,心头又欢喜又局促,连手脚都有些发木。他偷眼瞧了瞧阿念,阿念却似乎浑然无事,抿着小嘴微微笑着。不过她的头昂得比常日略高些,小胸脯也更挺些。犄角儿这才偷笑了一下,也昂起了头。

出了巷子,迎面一个小厮快步走来,端着个托盘,上头三碗热腾腾瓠羹飘着鲜香气。那小厮瞅了他们一眼,眼中露出羡妒。犄角儿以往也是这样羡妒其他小厮,这回总算轮到自己被羡妒,身子陡然高了几寸一般,头也昂得越发高了。

犄角儿姓罗,十三岁就受雇到张家,伴侍张用。他爹是个木匠,不过只能造些寻常桌凳,勉强营生。有回张用的父亲经过他家店门前,旧疾忽然发作,倒在地上。他爹忙将张老作头扶进家,又唤了郎中来看视,救了张老作头一命。张老作头为谢他爹,教他制作一种交椅,上有靠背、扶手,坐板改为绳穿的一排竹片,椅子腿则是前后相交的两个木框,用细铁棍铆合,可以折叠,体轻易携。他爹学会这手艺后,试着做了几把,没想到很快便被买走。他爹便转而专做交椅,生意从此大好,更得了个“罗交椅”的名头。

张老作头一直担心儿子张用行事乖张,见犄角儿性格朴诚,便想雇犄角儿跟随照看儿子。他爹自然欢喜无比,慌忙将他送到了张家。犄角儿本来叫奇乔,张用一见他,就给他改了名叫犄角儿。

犄角儿原是奔着张老作头来,见这个小主人说话没一句正经,行事更是没东没西,心里大为丧气。不过,他自小便实心,来时爹又反复告诫他要敬顺主家,他便只有耐性服侍。整日跟随这个小主人,比追一只小雀更耗神费力。开始时,他每天累得骨头酸疼,心更是疲乏之极。时日久了,才渐渐惯了。

“张姑爷躺在地上做什么?”阿念忽然问。

“他在琢磨难题。说这样面天背地,神才能飞,气才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