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用丢下岳母,抢在刘嫂前面,走进厨房,揭开案上笼罩,见下面一套定窑白瓷碗碟里盛着粳米饭、三样菜蔬,便伸手抓起一把米饭、撮了一坨瓜齑、拈了一块软羊,全都塞进嘴里,混着嚼吞。
“饭菜都是冷的,这是昨晚给小娘子留的。姑爷稍等等,热热再吃,要害肚子呢……”
张用却一气吃掉大半饭菜,讨了碗热水,不顾烫,几口喝下。随后不住打着嗝,走了出去。岳母已经止住了哭声,仍扶着门框在哼唧。犄角儿和阿念小心候在一边。
“岳母大人,我问三件事。一,你家女儿可否说过什么怪话?二,她从外面拿什么物件回来没有?三,她带走什么没有?”
岳母张着失神双眼,没听明白。
阿念忙提醒:“娘,小娘子这几个月不是说了好些怪话,让您哭了许多回?”
“哦?她说了什么?”张用忙问。
“啥公雁飞、母鱼跳的。”
“哦?嗯……她是不是说,天上飞的大雁,谁说只有公雁?”
“是是是!姑爷,你咋知道?”
“跳龙门的鲤鱼,其实大多是母鱼?”
“对对对!”
张用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昨晚他已料定,朱克柔不顾母亲阻拦,去一群男人中间,一同编修《百工谱》,自然是不愿被礼俗拘管,更要为女子赌一口气。不过,他不是为自己猜中而笑。定亲三年来,他见朱克柔谨守闺礼,一面都不肯露,便有些嘲鄙。如今看来,朱克柔并非一般拘执女子,与自己竟有几分相似相通。妻不妻不要紧,倒可引为一友。
他又问:“她拿回、带走什么物件没有?”
“没有,每回她都是空着手坐轿去、坐轿回,除了帕子,啥都没带——对了,这些日子,她让我去书肆里买了许多书回来。”
“什么书?”
“我不认得,小娘子每回都是抄在纸上,让我去买。买回来后,她一卷一卷往半夜里读。我瞧着那些字黑麻麻的,苍蝇一般。她眼里,却像是最爱的酒蛤蜊,吃不厌似的。”
“你带我去瞧瞧……”
“你们还未成亲,柔儿的卧房你不能进……”岳母区氏这时猛醒转过来。
张用却似没听见,拽着阿念就走。阿念口里喊着“不成”,脚却迈得飞快。穿过堂屋,绕到后面,一座小后院,靠北墙三间齐整房间,院里种着一株梅树、几丛花枝,瞧着幽幽净净。
“左边那间房是小娘子的织房,右边是书房,中间是卧房。那些书都在书房里。”
张用推开书房门,一缕淡淡香气随即飘出,书墨香混着花药香。屋中陈设极清简,只有靠里墙一排书架,左墙单个一个书架,右墙一只高柜。对窗一张大木案、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物。张用见这几件家什全是乌漆花梨木,构造简雅,只在边角上雕着梨花纹,知道是京中漆器名匠梨花方家造的。他走到那排书架前,架上齐整排满书籍,都是历代诗选文集。
“新买的那些书摆在左边这个架子上。这个架子是为放这些新书,特地添买的呢。”
张用转身过去一看,不由得笑起来。架上这些书他亲熟之极,有春秋《考工记》《墨经》,汉晋《淮南子》《淮南万毕术》《博物志》,唐代《兆人本业》《四时篡要》,本朝高承《事物纪原》、沈括《梦溪笔谈》、秦观《蚕书》……都是历代工艺博物之书。此外,还有两排书,是历代正史中的《食货志》。
张用瞧着这些书,对朱克柔不由得生出一阵欢喜赞叹,这个女子果然不寻常。他自幼就不好和其他孩童玩耍,只爱钻研各样器具工巧,独寻其乐。长大后,更不耐俗世,独行其志。二十多年来,从来都自然而然,从未觉着孤独。这时,立在书架前,心里忽然吹来一阵凉风一般,涌起一阵孤寂。
他略怔了一下,被脚步声惊醒,他忙晃了晃头,笑着回头,是岳母焦惶惶赶了进来。
“除了看书,小娘子这一阵还不停画图。”
“画什么图?”
“就是这张……”阿念转身从书柜壁板后抽出一卷压扁的画纸,“这幅图小娘子辛苦画了一个多月才画好,可我那天研墨时,一只鸟忽然撞到窗纸上,唬了我一跳,手一抖,墨汁荡出去,全洒到了画纸上,污了一大片。小娘子却不但没骂我,反倒笑了,说上面的许多字都不太规整,她正在犹豫要不要重新绘一幅,这样便不须犹豫了。她挑了一大张澄心堂画纸,又花了七八天工夫,才将这画重画了一遍,而后让我把这幅污了的拿出去烧掉。我心里偷偷想,万一那幅新的又污了,小娘子要寻这一幅,那时节便要骂我了。于是我寻了几张草纸烧了,把这幅悄悄藏了起来。昨天去银器章家时,小娘子把那幅新的带了去——除了那些字,我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又像云,又像水洼,又像许多虫子在土田里爬。”
张用接过来,放到案上展开一看,上面曲曲弯弯画了一个粗轮廓,果然像一大摊水洼,里头又有许多细线、墨丛,是一张地图。图中散落着许多文字,一些用墨笔,另一些则是朱笔。他凑近细看,见那些红字是地名,“汴梁、成都、邛崃、定州、越州、明州”……地名旁又用墨字写着“蜀锦、越绣、朔绫、定缂、桂麻”……旁边又用细楷小墨字标注,如“婺罗”下小字是“红边贡罗、清水罗、细花罗、婺纱、东阳花罗”。
张用立即明白,朱克柔是在绘制大宋各路州丝织图。
他原本对那《百工谱》并无多少兴致,看着这图,却顿时生出赞叹。士农工商虽然自古并称,士却始终占首位,典籍图书数不胜数;农为生民之本,历朝历代也从不敢轻忽;商关乎财赋,自《史记·平准书》《汉书·食货志》以来,正史中也从未缺过;唯有工,始终被视为贱业,记录工艺之书,屈指可数。自己所读、朱克柔所买的那十几部书,大致已是全部。
这《百工谱》看来并非全然哗众、争名、邀利之举,若百工各行都能如朱克柔这张图一般,详细绘制记述,那真算得上一件大功德。
听说朱克柔失踪不见后,张用并未如何介意,这时却隐隐有些牵念起她来。但他随即警觉,笑了一笑,轻轻挥掉心中这游丝般牵绊。
宁孔雀回到了家里,她从来没这么累过。
为了寻那伙劫骗走姐姐的歹人,她从东水门外虹桥一直追到新宋门,又进了新宋门,四处打问,前后走了二三十里路,脚上都打了泡。可正如她所料,进了城,就雨落池塘,再难找寻。即便这样,进城后她依然沿着几个路口,向街边店肆小摊挨个打问。偶尔问到一个见着那伙歹人的,她便立即顺着方向又继续打问过去。可路口接路口,越寻越无望。
她累到连伤心、焦躁的气力都没了,只得雇了乘轿子把自己抬回了家。她婆母见她跛着脚,顾不得自己腿不好,忙几步迎上来搀住她,随口又大声叫出儿子。牛慕出来见她这样,更慌得扔掉手里的书卷,急忙也奔过来扶住她。
她没有气力说一个字,任由那母子俩大惊小怪,将自己搀回卧房、让她躺到床上,替她脱了绣鞋绫袜,忙烧热水给她泡脚,小心用针将脚底水泡刺破,轻轻挤净,又去街口郎中那里讨了连翘赤芍膏给她敷上,剪了干净白纱包裹好……以往,无论这对母子如何小心伺候,她都觉着该当,且时常不耐烦,随口就发作出来。可今天,不知为何,她心底里又酸又暖,头一回觉着,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强撑,她有家,有家人。当婆母第三遍小心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她也没有发作,只轻轻摇了摇头。婆母轻步走出去后,丈夫牛慕守在床边,站不敢、坐不敢,不停搓着手。这样儿又扰得她心烦起来,但她随即忍住,费力撑起身子。丈夫见到,忙扶住她,抓过枕头给她垫好后背。
她望着这个百无一用的文弱丈夫,那双眼极少敢正视她,这时却比往常多了几分关切,望着她,也敢多注视一会儿。她心底又一暖,低声说:“我姐姐被人劫走了……”
她把前后情形慢慢讲了一遍,丈夫一直用心听着,眼里既惊又忧。她难得给丈夫说心事,更没诉过苦。这时自己心底和丈夫心底似乎开了条小沟渠,话缓缓流了过去,心里原本窒闷不堪,说出来后,顿时轻畅了一些。
丈夫听完,低下头,半天没有言语。以往有事时,他便是这样。不过,此时宁孔雀却不再着恼,只轻叹了一声:“该寻该问的,我都寻问过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去寻。”丈夫忽然抬起头。
她一愣,见丈夫目光虽然仍虚弱呆滞,却比往常多了些诚恳,心头一暖,便问:“你有什么法子?”
“眼下只能先用笨法子,再去挨个儿寻人打问。城里人多,那伙人虽容易藏躲,可从另一头看,倒也是好事。人多眼也多,一定有人留意到那伙人了。”
她没料到丈夫能说出些有用的话来,望着丈夫,不由得露出了笑。这笑,唯有成亲头一两个月才有过,后来便如同冷灶里的炭火一般熄了。
丈夫见到她笑容,眼中一颤,也像被燃着了一般:“你就安心歇着,有事就唤娘,我这就去寻姐姐!”
丈夫朝她笑了一下,随即转身快步走出门去。宁孔雀细想那笑容,虽仍有些呆弱,却比常日多了些果敢和牢靠。这两样,她都没见过。
程门板挺着背、板着脸往霍家茶肆走去。
常日里,他走路时腿只是微微有些牵扯不顺当,今天走得多了,两腿上的旧伤酸痛起来,便显出了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