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孔雀过来问话时,她生怕唐浪儿出来见着。宁孔雀走了,她又开始悬心。都这早晚了,那店主霍祥都早已起来了,唐浪儿还在睡?莫不是着了病?

正没主张,却听见虹桥那头一阵呼喝,两个人抬着张门板,上面似乎躺着个人,快步下了桥,后面许多人跟看。她心里好奇,也走到街口去望。见是两个力夫抬着那门板,直直走进霍家茶肆,门板上躺着个人,脖颈处许多血污。

她远远瞅见那人的面庞,心顿时被狠狠蜇了一下,忙跑过去瞧,一眼看清,几乎昏倒:那躺着的人是唐浪儿,脖颈上一道深口子,血汪了一大片……单十六等店里吃早饭的客人散罢,吩咐董瘦子收拾桌上那些碗碟。

身为厨子,董瘦子从来不干这些烦贱差事。若是平日,早就尖声唠噪起来了。可今天,他却快性答应了一声,便从厨间走出来,忙不迭去收拾了。单十六朝他微点了点头,以示赞谢。董瘦子抬眼笑了笑:“这算不得啥。解老哥遭了难,替他担担差事,心里才舒坦些。对了,解老哥病情如何了?命可保得住?”解八八比董瘦子大两岁,常日里董瘦子只唤他“双八”。

“仍在昏睡。赵太丞昨晚替他缝好伤口,说能不能保住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唉,解老哥哑牛一般的实诚人,谁下的这毒手?”

单十六也在纳闷,答不出话来,便走进里间那个小宿房。这里原先是董瘦子一人独住,解八八来了后,单十六让他们两人合住,为此董瘦子还抱怨了好一阵。房里只有后墙一扇小窗,有些幽暗。解八八头朝外躺在炕上,闭着眼一动不动,脸色依然蜡白,嘴皮子焦枯起皮。

单十六的浑家阿蔡在炕边弯着腰,正在一只盆里拧帕子。回头见丈夫进来,叹了口气:“身子一直烫着呢。”她攥着浸湿的帕子替解八八轻轻擦拭胳膊、脖颈和额头。

单十六看着,也不由得深叹口气,既为解八八担忧,也为浑家和董瘦子欣慰。世人都爱叹人心寒凉,可单十六却始终不愿信,至少不愿自己身边变作寒窖。他选这个妻子、雇董瘦子和解八八,都是先看他们本性心地。今天看来,自己并没有看错。

他曾听烂柯寺住持乌鹭禅师说:“境随心转。心冷则境冷,心暖则境暖。”如今细想,果然深有道理。自己经营这家茶食店,虽算不得什么,但这汴河两岸的力夫们吃饭吃茶都不去别家,专爱来这里,怕正是为这里比别处多些暖。

他正在寻思感叹,忽然听到外间有人说话:“你家店主可在?”听着声气有些傲横。

单十六忙走了出去,见一个四十来岁、头戴曲翅黑幞头、身穿皂袍、文吏模样的男子站在店外,身边还跟着个小吏。

单十六见过,是开封府左军巡使顾震手下一名介史,名叫程三诚。长方脸,斜耷眼,一把浓黑胡须,脸僵木木的。肩膀极宽,身板却又很薄,像块门板子一般。人们见他这般身形,背后都叫他“程门板”。

单十六还没来得及拜问,程门板先沉着嗓音问:“你是单十六?”

“是。”

“你这里也发生了凶案?”

“是。”

“死者嘴里也含了根萝卜?”

“是。不过人并没死,正在里间养伤。”

“没死?”

程门板目光陡然一亮,随即快步朝里间冲去,他的腿略有些瘸。

第四章 空宅

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

——沈括

张用听阿念讲完,笑着拿眼盯住她,定定瞅着,不说话。

“姑爷,你咋了?”阿念慌起来。

“阿念,你说谎。”

“没!没!”阿念先一阵慌,随即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你家小娘子不是在路上不见的,对不对?”

“呜……”阿念哭着不答。

“智者如蚕,不绕成茧不心安;笨人似鼠,只求进洞保身安。你呢,有时智,有时笨。我猜,你弄丢了你家小娘子,怕被责骂,就编出这个笨谎来遮掩推脱。你说你家小娘子是在路上不见的,那便一定不是在路上不见的。对不对?”

阿念吓得怔住,抬起眼惊望。

“你莫怕,我最恨三样事,一是嘴爱漏风,二是肚爱生饿……”

“三呢?”阿念小心问。

“三便是人爱乱问。”

“姑爷,那我不问了……”

“你放心,我最爱的则有两样,一是骗人耍,二是揭人底。你的底虽被我揭了,但骗人这么好耍的事,我哪里会说出去?你若照实说,我便替你寻回你家小娘子。”

“真的?”

“我说真,未必真。我说假,未必假。”

“那到底是真还是假?”

“你揭不了我的底,我却揭了你的底,便该你来说实情。”

“那姑爷千万莫告诉娘。”

“说。”

“今早我跟着小娘子到了银器章家。小娘子进了堂屋,我去寻阿翠说话,她家仆人却说阿翠着了病,回家去了。其他那几个仆妇又都干冷冷的,我跟她们也没好话说,就自个儿蹲在廊檐下瞧蚂蚁。过了一阵子,小娘子走了出来,给了我三十文钱,让我去大相国寺王道人那里买些蜜煎梅子,小娘子只爱吃他家梅子,我却爱吃他家的蜜姜豉。可小娘子只让买梅子。

“我揣着钱去了大相国寺,买了梅子出来,见街边围着许多人,我挤进去一瞅,是一个人在耍掉刀,耍得呼呼唰唰的,好不吓人。那人耍完掉刀,又来一个人弄杖头傀儡,一个绿衫红裙的木头小娘子在一根竿子上舞,那木头小娘子样儿极美,和我家小娘子有些像呢。那人舞完傀儡,前一个接着又舞蛮牌……小娘子从不出门带我看这些,娘也不许我上街耍,我就看了个够。

“看完时天已经昏麻麻的了,那包梅子不知啥时间,也被我吃光了。我吓得哭起来,急忙一路跑回蔡市桥银器章家。到了他家一看,院门关着。我敲了半天,没人应声。左右邻舍也都关着门,没处问人去。我腿都跑瘸了,就坐在他家门槛上等。刚坐下,才想靠一靠,却一骨碌翻倒了。原来他家院门没闩,我爬起来朝里望,那时天已经麻黑了,他家堂屋门开着,却黑乌乌一点声气都没有,更没见一个人影儿。

“京城今年四处都闹鬼,我吓得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正怕得要哭,后颈上忽然一凉,似乎有人用冰手摸我。吓得我顿时哭起来,一道烟就跑进了那堂屋,大声喊救命,却没人出来。后背上冰手仍在摸,我又哭着跑进其他房里叫救命。他家比我家大几倍,跑遍了前院后院,还是不见一个人。我已经吓得觉不到自己的腿脚,半空里飞一般,飞到了院门外。

“这时左右邻舍全都出来了,我才算得了救。背后那只冰手却一直摸到我后腰,拼命打也打不着。还是一位婶婶抓住我,替我看了看,原来不是冰手,是小娘子给我那把玉篦子。我一直插在后髻上,不知怎么,它竟钻进后领子里去了。张姑爷,你说好笑不好笑?”

“好笑,好笑!”

两人一起笑起来,犄角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