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人口并不多,嫡系都在京城,因未能成为“大家族”,老家的人也未能聚集起来。所以不至于什么事都有人向谢寰写信。就算他们看到谢淳上榜,顶多自己感叹一声,也不会有人特意向谢寰报喜。
因为谢寰乃是国子监博士,大学问人,他儿子能过县试乡试,并不会有人觉得惊讶,也不会特意道喜。
留在老家的谢家人,也没有途径向京中的谢家人道喜。
王甫洮虽说要帮忙,让人打了招呼,但王家毕竟基本集中在京城,地方上人不多。于是王甫洮找到了慕晏,让慕晏帮忙。
慕家在朝廷就他一人鼎力支撑,但在地方上,可谓是遍地开花,手握实权。这也是其余世家不敢小瞧慕家,将慕家仍旧列于最顶尖的世家的原因之一。
慕晏听闻后,自然欣然答应。
有慕晏帮忙,谢寰自然就被蒙在鼓里了。
而且谢淳在考试时也留了个心眼,并非使出全力。
在他未曾使出全力的前提下,仍旧能名列前茅,可见其学问功底。
只是乡试放榜之后,会试是在京城,谢淳就得跟谢寰坦白了。
谢淳觉得事情太过顺利,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他晃了晃脑袋,去看正在埋头苦读的谢梁。现在他也要辞了属官之职,静心读书了。兄弟两一起努力,也能一同进步。他得关系一下弟弟的功课。
谢淳来到谢梁书房的时候,发现谢梁似乎正在休息。只是这休息的方式有点不对。
谢梁正一只手撑着脑袋,貌似在发呆傻笑。
这是思念哪位佳人吗?谢淳顿时无奈。说好的安心做学问呢?这心思还在学问上吗?
谢淳干咳一声,道:“千松,你在想哪位佳人呢?”
谢梁还没反应过来,随口就道:“我在想宿天师……”
“哈?”谢淳惊呆了。小弟,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想法有点危险啊!
谢梁话说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他看着谢淳那惊诧的神情,忙解释道:“我在秋猎时见过宿天师一面,宿天师仪容举止超凡脱俗,令人心中向往。不由总是想了几分。”
谢淳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仰慕啊。不过见过宿天师后,的确很难不仰慕他。
谢淳道:“你见过宿天师?”
谢梁道:“秋猎时……被人刁难,废了我带去的马,幸亏太子路过,只我是父亲之子后,为我解围,让我去皇家马苑挑马,碰巧遇上了正在挑马的宿天师,就聊了几句。”
谢梁说到此事之时,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
不过在这个时代,遇上仰慕的名士名人的时候,露出这种类似于少女怀春的神态是常态,甚至互相赠送情诗之类也是……常态,大家都是很纯洁的表达伟大的友谊和仰慕而已。所以谢淳并未觉得弟弟神情怪异。他只是很好奇,宿天师给弟弟说了什么,让弟弟如此心旷神怡,念念不忘。
不过弟弟被欺负的事,谢淳也是要记下的。若不是想着明年会试,需要暂且安分一些,谢淳就要找上门,好好与司马家几位郎君清谈一番了。
谢淳道:“司马家那群蠢货。这笔账暂且记着。天师与你说了什么?”
那时候他应该正找借口去了外地准备乡试,又一直忙到现在,并未听自己弟弟提起见到宿天师之事。
谢梁想着天马之事,心道天师说要保密,那我连大哥也不能说。他想了想,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告诉谢淳,然后道:“天师夸赞了父亲,又道谢家家学渊博,乃是累世大儒之家。我本就迷茫,不知在司马家该如何是好。待听天师之言后,心中不由鼓起勇气。既然谢家本就以儒学传家,除了那么多大儒,我为何不自己闯闯,非得寄希望于别人的垂青。”
谢梁的眼睛亮亮的,仿佛充满了希望和向往:“学而优则仕,我一身所学,乃是为了江山百姓,而不是为了哪个世家。”
谢淳晃了一下神,他问道:“你是否将此事告诉父亲了?”
谢梁点头:“当然。宿天师赞赏父亲,赞赏谢家,父亲也很高兴。”
谢淳心头恍然。他总算知道这次父亲为什么这么好说话了。
父亲本来就不甘心,不然也不会让他去转学玄学。父亲虽与世家格格不入,但其才学举世皆知。若是父亲肯大谈玄学,立刻就能融入其中,成为名士。
但父亲不愿意,父亲坚守着自己家规家学。即使决定了从下一辈时,谢家就要改变了,但至少他不愿意改变。
有了虽然艰难,但并不是毫无希望的机会,有了宿天师的赞赏,父亲的不甘心又萌生了。
谢家是为了君王,为了黎民而学,而非为了某个世家。
谢家世世代代都是大儒,而不是空谈的玄学家。
这也是谢淳的困惑。
他学了十余年的儒学,儒学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成为他的灵魂。他认可儒学圣人的所有言论,儒学的礼仪已经融入他身体每一个部位。
然而为了家族,他必须去修习玄学,高谈些玄之又玄的话题,表现得对政事毫无关心,仿佛只有那山水才是真正魂之所归。
他仿佛被生生撕裂了一般。
谢淳很痛苦。他痛苦,就不得不放纵自己,来麻痹自己的痛苦,来逃避自己的痛苦。而这种放纵和逃避,又恰恰符合玄学,符合“名士”的风范,让他越来越有名气。
然后他就更加痛苦。
谢淳知道自己将是家族最先被世家接纳的人。但是他又明白,自己是家族的牺牲者。
他的理想被埋没,他的所学将毫无意义,他甚至要在能实现理想的时候,都必须选择逃避。他要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符合世家欣赏的,脱离世俗的“名士”。
一个莫谈国事的“名士”。
他曾日夜习武,期盼为国戍边;他曾日夜苦读,期盼为民请命;他曾慷慨激昂,期盼为君分忧。
而这一切,都将是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