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超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谢云……”
谢云突然手撑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已经跪坐太久了,腿脚因缺血而麻痹,走路便十分蹒跚;单超想去扶,却被他挥开了。
谢云走到供桌前,亲手将快要燃尽的香换了出来,烟雾袅袅中他的身影非常颓败,肩膀在衣底支楞出来,隐约可以看见清晰的蝴蝶骨。
“她来长安不到一月,就对皇后不满得很,屡次当众言语冒犯。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那天是动了真格想把她强送回去,但她怎么也不愿意,这才告诉我原来她是逃婚跑出来的。”
单超呆了呆:“你说什么?”
“四圣印一般同族通婚,她及笄后,家人就给订了一个未婚的小伙子。但她又不喜欢得很,说人家长得不好看,快成婚时就从关山跑出来了,正巧在山下遇上北衙禁军的马队压着凉州钦犯路过,就碰见了我。”
谢云退后数步,语气悠长仿佛梦呓,在悬浮的微尘中缓缓飘散开去:“她说要是被我送回去,就肯定得同那小伙子成婚了,到时过得不开心,岂不是害了她一辈子?倒不如在长安与我成了亲再回凉州,挂了个成婚的名头,家族父母再不能逼她嫁人生子了,从此天大地大,岂不自由自在?”
单超内心唯一的想法就是,竟然这样也行!
“……她未婚夫真长得很丑?”
“还好吧,”谢云淡淡道,“一个世代只能内部通婚的氏族,最后还能剩下多少人?又要适龄又要未婚,选择余地很少的。”
“那你呢?你也愿意当这个幌子?”
谢云扬起脖颈,闭上了眼睛,胸膛深深起伏,几乎是虚脱般长长吐出了一口颤抖而酸涩的热气。
他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表情,这是多年来在政权中心起落沉浮而养成的习惯,即便是情绪极度强烈的时候,他都不会给旁人瞥见任何多余的表现。
但单超突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可奈何的、几乎窒息的,在自责的沉重枷锁下撕裂般剧烈的痛苦。
“我错了,”他第二次重复这句话,缓慢地喃喃道:“现在就……在承担代价啊。”
突然灵堂大门从外被轻轻叩了几下,单超看看谢云,他似乎对外界失去了一切反应。半晌扣门声停了,马鑫在外面紧张地唤了句:“统领?有、有要事回报。”
谢云的神色与其说冷淡,不如说是麻木。单超试探地向门口挪了两步,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走过去打开了一条门缝。
马鑫挤进来,首先看到地上一口没动的参汤,立刻用“你怎么这么没用”的指责目光瞥了眼单超,才躬身道:“统领,对当日在场侍卫的排查问询已经完成了。”
谢云背对着他们,漠然道:“如何?”
“实在……实在找不出是谁射出了那根……害了杨姑娘的箭。”马鑫吞了口唾沫:“按理说此事东宫该报上去领赏,但奇怪的是侍卫中也没什么动静,仿佛只是现场乱箭齐发,流矢误中了她……”
“看来北衙的威慑力比圣上的赏赐要大啊,”谢云听不出是讥嘲还是叹息地道。
马鑫不敢回答他。
“查不出来也没事。”又过了一会,谢云低声说:“此事定是戴至德临时讨得圣上口谕而致,既然是东宫侍卫军放的箭……那便记在东宫账上好了。”
那声调明明很平淡,最后几个字却有种刻骨的意思,马鑫不禁闭住了呼吸。
“没事了,你下去罢。”
马鑫又抱拳一欠身,轻手踮脚退出灵堂,离开前狠命对单超使了个眼色。
单超迟疑了下,问:“你想让我也走么?”
即便这“成亲”跟他原本以为的不是一回事,但谢云不吃不喝守了这么些天的灵,单超心里还是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
他只当谢云会毫不犹豫地叫他也出去,继续一人在此独处;但出乎意料的是谢云慢慢侧过脸,干裂失血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没关系。”他轻声说,“你也可以走。”
单超一脚悬空迈出门槛,突然动作停住了。
那一瞬间心头涌起的是狐疑和不可置信,但紧接着,他确确实实地意识到了什么——
谢云不想让他走。
虽然话没说出口,但……多少年来的朝夕相对,让他突然就懂得了那丝叹息背后的意思。
单超转身关上门,走到供桌前,重新端起参汤微笑道:“你起码喝一点吧!喝了也不耽误你继续守着,不是还要守今晚吗?”
谢云手指果然一动,继而抬起,终于伸向了那碗参汤。
单超却一晃,绕过他的手,舀了满满一勺送到他嘴边。谢云也没有抗拒的意思,低下头喝了,单超又舀起一勺,依法炮制,一口口喂完了整碗汤。
百年老参果然有效果,谢云灰败的面容总算稍微浮起了一丝血色,再开口时声音也不再是刚才沙砾磨过似的粗哑了,说:“谢谢……”
单超反问:“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两个字?”
谢云疲惫地摆了摆手。
“……我昨晚守灵的时候看见她了。”
“什么?”
“她打开门,乘着月光从青石板上走来,身侧盘踞着白龙,脚底下没有影子。我以为她会恨我,但她只过来拉了拉我的手……”
谢云闭上眼睛,昏暗中眼角闪动着细微的水光。
“杨姑娘说什么了?”单超忍不住问。
“什么都没有,只冲我笑了一笑。我再追到庭院中……她已经向西北方向走远了。”
单超骤然望向灵堂紧闭的大门,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杨妙容披星戴月而来,温柔地告别,然后转身离开的样子。
“……”单超喉咙间也有些奇怪的酸楚,他勉强把那酸涩的硬块咽了回去,小声唤道:“谢云……”
谢云紧紧捂住眼睛,指缝间有些隐约的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