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第二日,孟说照旧被提来刑堂拷打。
他昨夜见过筼筜后,心下已经能确认许多事情,但却不敢据实说出来。眼下南杉正在调查江芈公主失踪的两名家奴,他若再说出夺走和氏璧的人是秦国人,不等于是说公主跟秦国人通谋么?这可是叛国大罪,即使她是公主,也一样是要遭车裂之刑的。虽然他并不相信公主真的会跟秦国人勾结,但公主正要嫁去秦国,无论是谁听到这样的话,大概都会信以为真。尤其是太子一方,更会大做文章。
正如筼筜所言,他要保公主,就得他死,他若说出实话,那么就是公主死。如果一定要在这两个结局中选择一个,那么他当然宁可是他死。
鞭子如雨点般落下来,将他的衣衫抽烂,又将他的皮肉一点点撕裂。锥心的痛苦,残酷的刑讯,令他的身体不停地抖索。他感到他像一只飘荡的小船,一下被拋上浪尖,一下又被扔向浪底,无休无止,不知在哪一刻被肆虐的暴风雨击成粉碎。然而到了最后,肉体痛楚到极致,转而变得麻木,他的身子仿佛不再是他自己的了,意识愈发模糊了起来……
再醒来时,却是身在牢房中,媭芈正蹲在他面前,一边垂泪,一边用手帕拂拭他脸上的血迹。
孟说道:“邑君……”媭芈道:“你别动,也别再叫我邑君,叫我阿媭,或是媭女。”她往身后看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今日我仔细去看过那王道的尸首。”
孟说道:“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媭芈道:“他不是公主的家奴,他是个苦修的墨者。他的身子虽然被河水泡得发肿,但他双脚上的茧比寻常人要厚许多……”
墨者崇拜大禹,生活清苦,劳作不休,一般都穿麻衣草鞋。孟说听到这里,已有些会意过来。
媭芈续道:“尤其是双脚大脚趾和食趾有粗茧,分明是长期穿夹趾草鞋的结果。本来城外一个辛苦劳作的乡人也会是这样,但联想到他双手之茧不及双脚,以及不可理喻的自杀,分明是墨者无疑。”
她本以为孟说会大吃一惊,不料对方甚是平静,讶然道:“孟君早就知道了?”孟说没有回答,只问道:“这件事,邑君……阿媭你可有告诉旁人?”
媭芈道:“当然没有。我知道孟君也不希望我这么做。”孟说道:“谢谢,谢谢你。答应我,不要说出去。”
媭芈凝视着他,那双本来朗若星辰的双目在酷刑的反复折磨下变得黯淡无神,脸色委靡憔悴,完全失去了昔日的英俊挺拔之气。她的眼泪“唰”地滚落了下来,道,“可是孟君你却要多受这么多苦楚。”
孟说笑道:“我没什么。”面上虽然微笑,内心却甚是凄苦。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王道和杨良二人都不是什么公主家奴,而是墨者。二人装扮成公主随从混入昭府,又从甘茂手中抢到了和氏璧,随即用木鸟运出昭府。天下的确只有一只公输般木鹊,但许多墨者都是承袭了墨子的衣钵,是制作机械的高手,有一只能飞三天三夜的木鹊在前,仿造一只勉强飞出高墙的木鸟并不算太难。公主将公输般木鹊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令尹夫人,主要的目的是要为引开弓弩手的注意力,为另一只木鸟飞出昭府做掩护。公主一行出昭府后从木鸟身上取到了和氏璧,两名墨者随即自杀,这样即使旁人追查到二人身上,也可以斩断追踪线索。公主则令侍从将二人尸首捆上石头,沉入河中。哪知道天不遂人意,捆在王道身上的绳子松了,他的尸首浮了出来,被人发现。
孟说根据卫士的证词追查王道、杨良二人时,江芈公主有意将他一人留下,告诉他华容夫人遇刺的真相,也是刻意为之。她已经预料到他可能会很快接近真相,所以要及时阻止他,她所采用的阻止方式就是利用他的内疚。她确实非常了解他的性情,现在即使他知道了一切,也绝不会对旁人吐露半个字。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那封信。按说这一切的事件中,江芈公主是最大的赢家,和氏璧也落入了她手中。以她的性格和处境,只会希望事态越乱越好,她是绝对不会写这样一封信来告诉孟说不要牵连无辜的。那么写这封信的神秘人到底是谁呢?会不会是公主身边的知情人,不愿意看到孟说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乱转?可他跟公主身边的人并没有什么交情啊。
09
媭芈刚走不久,孟说便被重新带来刑堂,等在那里的除了大司败熊华外,还有太子槐。他连日受刑,后背和双腿血肉模糊,高高肿起。脚下虚浮,站也站不稳,只能由刑吏搀扶着对太子熊槐下跪。
熊槐脸色一沉,道:“孟说,你可知罪?”
孟说虽是无辜受刑,但现下知情不报,一样是大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道:“下臣该死。”
熊槐道:“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你只是听命于公主而已。你只要肯招出公主和公子冉是盗取和氏璧的主谋,就不必再受这些皮肉之苦。”
孟说见对方神情闪烁,隐有焦灼之色,猜想太子槐怀疑公主,也不过是因为卫士的供词牵涉到王道和杨良,而那两名所谓的公主家奴又已经自杀,死无对证。既没有人证,也没有找到和氏璧作为实证,太子槐要对付公主,就只有依靠口供。当即摇了摇头,道:“臣没有协从公主盗取和氏璧。”
太子槐道:“你喜欢公主,对不对?但她已经是秦惠王名义上的妃子,就算这次能逃脱罪名,她也是别人的女人。你何必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女人毁掉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