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
艾丽听到雷安的声音时,喉咙里像是灌进去了一团烧得明亮的铁汁,从喉咙到胸腔到心脏烧炙无比,似乎下一秒钟就会整个人烧成灰烬。
他的声音那么近,那么真实!
艾丽没有等他说完,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她头上戴的翅翼形的钻冕在他脸上划了一下,她退后,用一种愤懑而倔强的眼神看着他,嘴唇抿得紧紧的,然后,她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我不走。我要留下来保护朱理。”
雷安早已经听闻亲王对艾丽宠爱非常,但亲耳听到她直呼亲王的名字,还是昵称,才觉得心口仿佛被一根冰冷而尖细的利刺刺穿了,血和热气一下子全从破洞里漏出来,从心口到四肢发肤都是冰凉的。
和当初一样,他不能向艾丽言明为什么她留在亲王身边会越来越危险。这两年多来,他和赛弗一直在寻找解救艾丽的方法却毫无进展,这一刻,他心里的疼痛、懊悔、愧疚和嫉妒、思念等等激烈的情绪混在一起,让他一时间无法想出什么理由去劝说她,只是冲口而出,“为什么?”
艾丽这时已经恢复了五六分镇定,她严肃地盯着雷安,“我要留下保护朱理,和我不跟你走是一样的理由:因为我再也不能够赞同你从前向我灌输的那些理念。你,你的人,你们,并没有在挽救苏兰托的人民。你们在试着挽救一个国家么?也许是的。可你们真的在乎这国家的人民么?我不觉得。”
“你离开之后,我在自由市住过一段时间,直到自由市覆灭。我和上千名自由市的平民们一起被帝国的运输舰运到海拉,途中被你们和联邦的盟军袭击,大部分的人在太空中和帝国的船队一起化为了灰烬,我们的船和另一艘带着技术人才的船迫降在了海拉……”她握紧了刀柄,沉静地问雷安,“雷安,你知道你的人做了什么吗?”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是知道海拉发生了什么的,但她仍旧说出来给他听,“你最亲近的朋友,莱特,苏兰托抵抗军中的领导人之一,他亲自下令,屠杀了所有向帝国宣誓效忠的技术人才。那些人的血,把沙漠都染红了。我原先以为他只对我这样的非自然人毫无敬意,认为我不能算作人,可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在他看来,凡是不顺从你们的,不跟着你们一起的,都毫无活着的意义和价值。”
“在这之后,我们从帝国的俘虏变成了你们盟军的俘虏,女俘虏们……”艾丽摇摇头,似乎说不下去了,她忽然笑了一下,“我们借宿在一个小村里,莱特得到了海盗要来偷袭的消息,竟然连夜带着兵跑了,他即使觉得自己没能力打海盗,也可以告诉村民,让大家一起逃啊……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莱特不告诉大家自己逃了,后来想想,他大概是想要让海盗们在村子里耽搁多一点时间,以便他能顺利逃走。你看,即使是接纳了你们,顺从了你们的人,对他而言,也只是工具棋子般的存在呀。”
艾丽感喟,“于是,村民们,我们,又变成了狮子团海盗的奴隶……死了很多人,后来,你猜都猜不到,我们又被联邦军从海盗手里抢了过来,可是联邦军还没开始凌虐我们呢,又被帝国在苏芳的陆战部队给打跑了,我们又重新成了帝国的俘虏。不过,这次比较倒霉,遇见的不是最初在自由市遇到的帝都来的部队,是苏芳的兵痞。等龙骑机兵队的人来接应时,我们这群人,人数从最初上船时的一千多人,只剩下几十个人。”
她说完,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联邦军,你们,海盗,苏芳的帝国军兵痞……你们谁都没有将普通人的生命和尊严看得有多重要。”她说到这里,唇角颤抖,“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震惊多失望多害怕么?我对正义与邪恶的观念完全崩塌了。你教给我的那些认识,那些被我当作真理和事实的东西,完全被颠覆了——原来抵抗军根本不珍视平民的生命,而我们被俘之后居然在想如果可以当帝都来的帝国正规军的俘虏该有多好!讽刺么?可笑么?可当我看到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时候不觉得讽刺,也不觉得可笑。”
说到这里,她的心已经不再动摇,她重新握紧双刀的刀柄,挺直脊背,毫无畏惧地和雷安对视着,“我为什么要留下保护朱理?因为他让我看到了很多我从前看不到接触不到的东西,我也知道,只要我留在他身边,我可以做到的影响远大于我一个人能做到的。我告诉他,苏芳有很多穷孩子,最好的出路是自愿放弃自由到角斗场当斗士,他就跟我一起去了贫民窟……”
“他在苏芳做了很多事,他建立孤儿院,救济所,为贫民和妓女免费治疗的医院,为孤儿和贫穷孩子建的免费学校,是的,我知道你们会说什么,这是在收买人心,是在市惠,帝国建立的学校所教授的东西会让苏兰托的人民忘记他们的民族性,可是——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她盯着雷安,又伤心又羞愧,“你们,让一个孤儿,一个小女孩,去给朱理献藏着炸药的花环!”
她说完,又退了一步,“所以,我不会跟你走。”
雷安脸上是既痛心又愤怒的神情,他右眼眼皮轻轻颤了颤,声音却低沉平静,“你说的没错。但你想过么,强者可以予以弱者鲜花,也可以予以他荆棘,弱者接受鲜花时自然欣喜异常,但他有能力拒绝荆棘么?”
艾丽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孤儿院和救济所至少能够让苏芳的孤儿能够活过这个冬天,等他们活过了这个冬天,下一个冬天,再下一个冬天,也许,他们就有能力选择了。雷安,我在自由市,在海拉,在苏芳,看到的许多人,包括曾经的我自己,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你也许也没错,只是,我不能再选择你了。你走吧,这次我会让你走,但下一次再相遇,我们就是敌人了。”她说完,右手抽刀而出,指着雷安。
雷安凝立不动,固执地看着她。
艾丽的目光触到他的眼神,心中像被重锤猛击了一下,心肺五脏全在颤抖,天哪——他爱我!
他还爱我!
他想念我如狂!
他真的还爱着我!
为什么!
为什么!
你做出了这样的事,你让我曾经痛不欲生,可你竟然还敢爱着我!
他的眼睛中有泪光,泪光中倒映着一千块碎片,每块都如此锋利,割裂他的神智与血肉,这些锐利的碎片又这么明亮,每一块上都反射着他如狂的思念,艾丽猛地转过头,不敢也不愿再看雷安。
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在重复一句话:我要赶快离开他!赶快离开他!赶快离开!
她粗重地呼吸,眼角扫一下日影,辨明方向,扭身不再看雷安,飞快向着水阁的方向跑去。
艾丽跑着,心里不断对自己说,不能回头,不能回头,永远都不要回头!快,快,快!快回到朱理身边,他可能有危险!
她一边飞快奔跑,一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从前和雷安的种种,快乐的,痛苦的,甜蜜的,甜蜜的,酸涩的……在她以为他是智能人之后,他不告诉她他的身份,一直努力做一个高级货;他是她用一架鸥翼飞船换的;她用一串好像咒语的重启密码“唤醒”了他;她和他一起在b612生活了几百个日夜……他用电脑电路板给她做了一把梳子;他做了件简陋的袍子给她,针脚细密,可是染的颜色却褪色了;他告诉她,只是吃饱的生活不叫活着,只是苟且偷生……
她心中知道,这一次,只要她不回头,她和他,过去种种,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纠葛。
她的心里像是有一根紧紧的弦,被拉着拉着,眼看就要断了,可是却始终不断,依然不断……那根锋利的弦在她每奔跑一步的时候就在她心头锯一下,血肉淋漓。
她跑着,恨不得大叫大喊几声才能把充斥在胸中的各种激烈情绪发泄出来,可是她不能,她知道自己在哭着,不断流着泪,鼻子酸涩。
她在心里叫着雷安,雷安,雷安……
你忘记了b612,可是我没有。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对你说,我要让这个星球再次开出花,你忘了,可我没有。
我唤醒你的时候还说过,我们相依为命……
啊啊啊啊——
他是雷安啊!
艾丽冲到了花房边缘,脚下一滑,顺着碎石子铺就的下路侧身摔倒了。她干脆顺着这一摔之势向玻璃墙壁冲去,她双手抽刀,噌噌两声在身前的一块玻璃上划出一个x,再猛踹一脚,玻璃应声而碎,蛛网状裂开,艾丽又刷刷两刀,玻璃碎成一片片碎屑落下,她纵身一跃而出,丝毫不理远处假山下的侍女和仆妇们的惊呼,继续向水阁的方向奔去。
第172章 凑巧?
艾丽一出花房,立刻跳到回廊房顶,视野顿时变得开阔,她顺着离水阁最近的直线在屋顶、花架、廊檐之间狂奔跳跃,心急如焚。
雷安的手段她是清楚的,他既然能出现在这里,王府里必然有了他的内应,没准还不止一个!究竟是谁?
也许此刻在水阁外面陪坐的那些贵族少年中就有他的内应!
也许老王叔本人就是和雷安是一伙的!
也许水阁中的仆人是雷安的人,早就在水阁中放下了炸药!随时都会有一声巨大的轰鸣,火光冲天,把她从房顶上震下来!而朱理——朱理就在那里!
快点,再快点!我要赶快让朱理知道这里很危险!
艾丽心里的焦急和恐惧让她比在角斗场团队乱战时跑得快得多,她深深后悔为什么身上没带一只哨子之类的东西。
艾丽还没到水阁,就已经惊动了今天负责带队的柳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