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下在街上那么显眼,他却藏在幕后,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有人可能知道吗?”
“可能有吧,可他们是不会说的。”
有人叫唤玛蒂娜的名字。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玛蒂娜说着,费力地站了起来,“我马上回来。”
“我差不多该走了。”哈利说。
“你要去哪里?”
两人沉默了一秒,因为他们同时发现他找不到合理的回答。
托德坐在厨房窗边的餐桌前。日幕低垂。残余的日光仍足以让他看见在房舍之间走动的路人,但却看不见道路。他咬了一口腊肠面包。
飞机从屋顶上方飞过。降落、起飞。降落、起飞。
他聆听各种飞机引擎的声音,那些声音有如一条时间线。旧式引擎听起来就是正点,有着精准的轰鸣声,发出温暖的亮光,唤起美好的回忆,替事物赋予意义。它就像配乐,衬托着生活中富有意义的那段时光:工作、准时、家庭、女人的抚触、同事的认同。新式引擎可以引动更多空气,声音却闹哄哄的;它飞得更快,耗用的燃料更少,效率更高,花费较少时间在非必要事物上,但也花费较少时间在重要的非必要事物上。他又看了看冰箱上方的大时钟。指针像受惊的心脏一般颤动,快速而狂乱。七点钟。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了。天很快就要变黑。他听见波音747的声音,这是最棒的经典机型。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成怒吼声,连窗框也为之震动。盛有半满液体的玻璃杯在桌上咔嚓晃动。托德闭上眼睛。这是乐观面对未来的声音,马力强劲,因为实力强大而高傲自负。这是他黄金时期所向无敌的声音。
波音747的引擎声消逝之后,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但他发觉这时的寂静有点不同,仿佛空气密度发生了变化,仿佛空间被占用了。
他回头朝客厅看去。穿过厅门,他看见重量训练椅和远处的咖啡桌。他看着拼花地板,看着客厅里被阴影笼罩而看不清楚的角落。他屏气聆听,但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冰箱上方的嘀嗒声。他又咬了口面包,喝了口饮料,靠上椅背。一架大型飞机正准备进场,他听见它从后方接近,逐渐淹没了时钟的嘀嗒声。他心想,飞机将从太阳底下飞越房舍,化为黑影落在他和餐桌上。
哈利沿着厄塔街走到布拉杜斯街,再踏上格兰斯莱达街,依靠身体自动导航功能朝警署前进。他在布兹公园停下脚步,朝监狱望去,看着坚固的灰色围墙。
“你要去哪里?”先前玛蒂娜问道。
对于杀害古斯托的凶手是谁,难道他还心存疑惑吗?
北欧航空每天午夜之前都有航班从奥斯陆直飞曼谷,每天有五个航班从曼谷飞往香港。他现在就可以返回莱昂旅馆,收拾行李和办理退房手续只要五分钟就能完成,然后再搭机场快线前往加勒穆恩机场,去北欧航空的柜台买张机票,在轻松而缺乏人情味的机场氛围里用餐看报。
哈利转过头去,看见前天那张红色的演唱会海报已经不见了。
他在奥斯陆街上继续往前走,经过旧城区教堂旁的纪念公园,这时他听见阴影中传来说话声。
“有两百可以施舍吗?”说的是瑞典语。
哈利脚步稍停。一个乞丐从阴影中走出来,身上的外套又长又破,一对大耳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在脸上投下阴影。
“我想你应该是要借钱吧?”哈利说,拿出皮夹。
“这是募捐,”卡托说,伸出了手,“这钱你是拿不回去的,我的皮夹留在莱昂旅馆。”他的口气中没有烈酒或啤酒味,只有香烟的味道,还有一种气味令哈利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家玩躲猫猫时,躲进衣柜闻到的里面挂了好几年的衣服散发出的一种甜腻的霉味。那些衣服应该跟房子一样老。
哈利找出一张五百克朗的钞票,递给卡托。
“给你。”
卡托看着那张钞票,伸手抚摸。“我听见一些传闻,”他说,“听说你是警察。”
“哦?”
“你还酗酒。你都喝什么酒?”
“金宾。”
“哈,金宾,我家约翰的好朋友。还有你认识那个叫欧雷克的小子。”
“你认识他吗?”
“坐牢比死亡还凄惨,哈利。死很简单,它可以让灵魂得到自由,坐牢却会侵蚀一个人的灵魂,直到人性荡然无存,直到一个人变成幽灵。”
“是谁告诉了你欧雷克的事?”
“我的教区很广,教友很多,哈利。我耳朵灵得很。他们说你在追查那个叫迪拜的家伙。”
哈利看了看表。这个时节的机位通常很空。在曼谷转机也可以飞往上海。张莹发过短信给他,说这星期她有空,可以一起去乡间小屋。
“希望你找不到他,哈利。”
“我没说我……”
“找到他的人都会死。”
“卡托,今晚我要……”
“你有没有听说过甲虫?”
“没有,可是……”
“六只昆虫腿插进你的脸。”
“我得走了,卡托。”
“我亲眼看过,”卡托的下巴垂到神父领圈上,“就在哥德堡港旁边的艾尔夫斯堡桥下,一个警察去调查海洛因帮派,结果他们用插有钉子的砖块砸到他脸上。”
哈利这才明白卡托在说什么。他说的是“zjuk”,甲虫。
这原本是俄罗斯人用来对付告密者的手法。首先将告密者的耳朵钉在天花板横梁下方的地板上,接着把六根长钉子敲进砖头,露出一半长度,然后用绳子绑住砖头,抛挂在横梁上,再让告密者用牙齿咬住绳子。这个方法的象征意义在于,只要告密者闭紧嘴巴,就能保住小命。哈利见过台北三合会使用甲虫所造成的结果,有个可怜虫在淡水小街被发现,那个砖块上钉的是大头钉,快速穿入时不会造成大伤口,但救护人员到现场拔出砖块时,那家伙的整张脸皮也一起被撕了下来。
卡托一只手把五百克朗钞票放进裤子口袋,另一只手搭在哈利的肩膀上。
“我了解你想保护儿子的心情,可是另一个小伙子呢?人家也是有父亲的,哈利。他们把父母为孩子拼命叫作自我牺牲,但其实父母想保护的是自己的复制人,也就是说他们想保护的其实是自己,这根本不需要任何道德勇气,只需要基因式的自私就办得到。小时候我爸常读《圣经》给我们听,当时我心想,亚伯拉罕真是个懦夫,上帝要他牺牲儿子,他就照做了。长大以后我才了解,真正无私的父亲会愿意牺牲自己的孩子,只要这个行为能达成超越父子关系的更高目的,而这种情况是确实存在的。”
哈利把香烟丢在前方的地上:“你误会了,欧雷克不是我儿子。”
“是吗?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是警察。”
卡托大笑:“第六诫,哈利,不可说谎。”
“那不是第八诫吗?”哈利踩灭香烟,“我记得十诫里是说,不可做假见证陷害邻居,这表示你可以为自己撒一点谎,但也说不定你根本没把神学院念完。”
卡托耸了耸肩:“耶稣跟我之间不需要正式的证书,我们都说话算话。我们跟巫医、算命师一样,有时可以激发虚假的希望和真实的安慰。”
“你应该连基督徒都不是吧?”
“让我把话说清楚,信仰从没给我带来过任何好处,只带来了怀疑,所以怀疑就成了我的圣经。”
“怀疑。”
“没错,”卡托的一口黄牙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的疑问是:上帝是不是绝对不存在?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计划?”
哈利轻声一笑。
“我跟你没那么不同,哈利。我戴假神父领圈,你戴假警徽。你有多相信你个人想传播的福音?你想保护那些找到自己道路的人,又想根据罪愆惩罚那些没找到自己道路的人?你不也是个怀疑者吗?”
哈利从烟盒里拍出一根烟:“遗憾的是这个案子没有任何疑点。我要回家了。”
“既然这样,祝你一路顺风,我要去举行礼拜了。”
汽车喇叭声响起,哈利反射性地转过头去。两道头灯光束照得他睁不开眼。光束扫过转角,刹车灯在黑暗中亮起,宛如香烟火光。警车缓缓驶进警署车库。哈利回过头来,卡托已经离去。这位老神父似乎消失在了黑夜中,哈利只听见朝墓园走去的脚步声。
收拾行李、从莱昂旅馆退房,真的只需要五分钟。
“付现金可享少许折扣。”年轻的接待员说。不是每件事都是新鲜的。
哈利翻看皮夹:港币、人民币、美元、欧元。手机响起。哈利把手机放到耳边,展开钞票交给接待员。
“请说。”
“是我,你在干吗?”
可恶。他原本打算到了机场再打给她,话尽量说得简单而残忍,长痛不如短痛。
“我在退房,过几分钟再打给你好不好?”
“我只是想跟你说,欧雷克跟他的律师联系了,呃……也就是汉斯。”
“我们只收挪威克朗。”年轻的接待员说。
“欧雷克说他想见你,哈利。”
“该死!”
“什么?哈利,你还在吗?”
“可以用维萨卡付吗?”
“去取款机取钱付现金会比较便宜哦。”
“见我?”
“他是这样说的,越快越好。”
“不可能的,萝凯。”
“为什么?”
“因为……”
“托布街走一百米就有取款机。”
“因为?”
“我要刷卡,可以吗?”
“哈利?”
“第一,这是不可能的事,萝凯。他不能会客,我也不可能再靠关系去见他。”
“第二呢?”
“我觉得没有意义,萝凯。所有档案我都看过了,我……”
“你怎样?”
“萝凯,我认为古斯托·韩森是他射杀的。”
“维萨卡不行,您还有别的信用卡吗?万事达卡?或者美国运通卡?”
“没有!萝凯?”
“外币我们只收美元和欧元,虽然汇率不是太理想,但还是比刷卡便宜哦。”
“萝凯?萝凯?可恶!”
“怎么了,霍勒先生?”
“她挂断了。这样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