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见他,郭指挥的事他都详详细细说给我听了。你要问,就问我。你究竟想问些啥?”

“这……郭夫人死前那两天,郭指挥有没有丢啥东西?”

“丢东西?啥东西?”

“比如家里钥匙。”

“没丢。”

“伯伯连这也知道?”

“咋不知道?郭夫人死后第二天,郭指挥得了信儿,赶紧赶回家里去,是我侄儿陪着去的。郭指挥家的院门锁着,钥匙若丢了,郭指挥能进得了家?”

邓紫玉走进了梁红玉的房内,顿觉眼前如同展开了一匹销金红锦。

屋子宽敞,桌、凳、床、柜、镜台、衣架、巾架、盆架均用一色红木制成,形制秀巧,边角上都镂以泥金缠枝蔷薇花纹,沉红耀着金晕,彤霞一般。床帐、帘幔都是蔷薇绣软红纱。这屋内陈设远比她的精贵富丽。

她心里被猛割了一刀,脸上却丝毫未露,只是腰背不由自主越发硬挺了挺。她朝床那边望去,床帐半掩,只看得到红绸绣花被下微微隆起,躺着个人。她不等那个绿衣婢女赶过去,便抢先走到床边,一把掀开了床帐。一眼望去,她心里一寒,又被割了一刀。

床上躺着个女子,正是梁红玉。邓紫玉只在楼上窗内隔着街望过她两回,面目看不太清,只觉得腰身秀挺,颇有英姿。这时凑近一看,梁红玉没有梳洗,脸上犹带着些倦容,一头青丝散乱在红锦绣枕上,如同泼了一摊黑漆。即便如此,依然掩不住她杏眼清亮、柳眉劲秀,真正是眉目如画,衬着玉脂般面庞,明艳绝伦,更透着几分英气。

邓紫玉虽万般不愿承认,心中却顿生绝望。不但自己,连自己过世的姐姐邓红玉,比之于梁红玉,也要逊色一二分。难怪崔妈妈不惜堆金填银来藏养她。邓紫玉这一分神,心内情绪顿时透到脸上,她忙惊觉敛容。幸而梁红玉有些吃惊,只诧异望着她。

这时,崔妈妈已经快步走到床边:“红玉,这是对面剑舞坊的紫玉姑娘,她听说你身子不好,特地来看望你。”

梁红玉听了,忙半欠起身子:“多承紫玉姑娘记挂,请恕红玉病中失礼。”

邓紫玉听她话语虽谦恭,语气却似乎有些轻慢,心里又冲起一股怒火。不过她神志已回,脸上露着姊妹一般的笑,热热地放高了声量:“梁姐姐病着,我这样冒冒失失过来,才叫失礼。不过呢,虽然只隔着条街,咱们两家却像是隔了道楚河一般,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斗鸡似的,好生没趣。这几个月,常听人说梁姐姐如何如何好,一直盼着能拜会拜会。若不是借这个由头,还真跨不过这条河呢。今天见了梁姐姐,总算是了了我一个心愿。那些人说话果然是信不得,梁姐姐这样的品貌,哪里是一个好字便能形容得尽的?照我看,一百个好都不够。妹妹我今天算是真正开了眼。”

“紫玉姑娘这番话,才真让红玉无地自容。紫玉姑娘请坐,我这就起来奉茶。”

“别,别,别!小心着凉!”邓紫玉忙伸出手狠狠按住梁红玉,指甲险些刺进她肩膀的肉里,“我是来看望病人,哪里有劳动病人的道理。梁姐姐你好生养病,等你好了,我备好茶,请你过去,咱们再好生亲香亲香。”

第九章 敬重、痴迷

兵不奇则不胜。

——《武经总要》

曾小羊回到了厢厅,见书吏颜圆不在,厅里静悄悄的。

扭头一看,厢长朱淮山坐在窗边扶手椅上,手里仍捧着那本页角已经卷烂的《庄子》在读,嘴角露着笑,并没有抬头看他。曾小羊不敢惊动他,轻脚走进去,小心坐到墙边的条凳上,瞅着脏破鞋尖,等着胡大包。可等了许久,都不见胡大包来,急得他直抖腿颠脚。

“莫抖腿颠脚。男抖腿,穷一世;女颠脚,苦一生。”厢长忽然出声,眼睛却仍盯着书卷。

他忙停住腿脚,心想,这个毛病得戒掉,若让黄鹂儿听到这句话,怕是再不睬我了。想到黄鹂儿,他又有些担心起来,自己说动了胡包子,一起讹表哥杨九欠的钱,这事黄鹂儿若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从她常日里那些言语看,她似乎敬重踏踏实实、堂堂正正的人,于穷富上倒不如何计较。她对我虽然不见外,要笑就笑,要骂就骂,但似乎从没有敬重。我再做出这种事,她怕是越发要看轻我了。他顿时沮丧无比,越想越怕,似乎都已经看到黄鹂儿指着他气骂了一通,随后把他撵了出来,说从今再不想瞧他一眼,说着“砰”地关上了院门。

他似乎真真听到了那关门声,吓了一跳,忙扭头小心问:“厢长,一个女孩儿,若是不敬重一个人,还愿意嫁给他吗?”

“当然不愿意。”厢长仍瞅着书卷。

“哦……”他又遭了一重锤,顿时垂下了头。

“不过呢,女孩儿家,要嫁谁,哪里由得了她?父母不在,还有兄弟,兄弟不在,还有亲戚。除非亲人都不在了,独留她一个人。那时,才由得了她自己。即便如此,世间种种是非、好坏、善恶、得失,全都罗网一般捆着她,目被牵、耳被扰、心被绊、神被缚,哪里有真愿意?不过是种种世俗之见由她的心里发出、口中道出而已。除非如藐姑射山之处子,餐风饮露,游于四海之外……”

“哦……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她们心里头。”

“心里头?”厢长这才抬起眼望向他,“敬不敬,与嫁不嫁,是两回事情。这世间事事处处两难全,不是敬却嫁不得,便是嫁了却不敬,嫁其所敬、敬其所嫁者,少之又少。”

“哦……多谢厢长教导。”

曾小羊听了个迷糊,低头搓着手指,又寻思起来。黄鹂儿虽说不计较穷富,可她也爱穿些好衣裳,爱戴些花儿朵儿的,再敬重,若是穷得没饭吃、没衣穿,这敬重也难长久。还是得先有了银钱,再去像斗绝梁兴一般,做个堂堂正正、威威武武的人,她对我,自然会生出敬重来。

想明白后,他心里顿时亮了,不由得露出笑来。正笑着,却见书吏颜圆走了进来,脸色瞧着不好看,似乎碰上了啥厌烦事。他先还有些纳闷,随即想起自己早间诳了颜圆,说栾老拐猛发了大财。颜圆怕正是在为这事烦心。他越发觉得可乐,忙笑着站起身问:“圆子哥回来啦?”

颜圆瞅了他一眼,眼里似乎在探询,但扭头看到厢长在,便没有吭声,坐到自己那张桌子前,胡乱翻开簿书,装作在看,瞧那神情,哪里能看进一个字去?

曾小羊笑着刚坐下,就见胡大包小心小意走到厢厅门边,朝里面探头望了望,手里拿着张纸,眨着两只小豆眼,贼一样。

游大奇一直躺在那只小篷船里,昏睡一阵,又呆想一阵。

听了那个救了自己的船娘子桑五娘的劝解,他已经打消了求死之念。然而,桑五娘的药再好,自己脸上恐怕仍会留下几十道伤痕。抬着这样一张花瘢脸,往后如何去见人?如何去谋营生?这时回想起来,他才发觉,从小到大,这张脸不知给了他多少便宜。幼儿时,认得不认得的大人见了他,都愿意给他香糖果子吃,其他生得丑的孩子却只能望着;大一些,里巷里的孩童们一起玩耍,他就算做不得头领,至少不会去扮随从、小厮或脚夫,生得丑的扮起来才像;成年后,哪怕去问路,别人也答得仔细些,而生得丑的,则常被当作盗贼躲避。也正是这张脸,让他自小就觉着高过周围那些人,生来就是做大事的人。可如今……

他被划烂的,不止是脸,更是心。只觉得自己一整个人都被割成了碎片,再难收拾到一处。

他已经没有气力伤心或怨恨,甚至连动一下手指的气力都没有,躺在那里,只是一块沉甸甸的肉,只有一口气还是活的。桑五娘说,好男儿靠的是胸口里那股志气。但他这口气,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哪里还有志气可言?桑五娘还说,男人只要尽了自己本分就好,可他的本分在哪里?

他忽然发觉,活到现在,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自己的本分在哪里?自小受父母宠爱,连根扫帚都没抓过。长大后,瞧不上父亲那修鞋的贱活计,不愿学。学其他的,又不肯下力,觉着自己不该是下苦力的人。入了禁军,瞧不上老老实实按资升阶,也从没想过要在军中建立些勋业。最终做了逃军,误入匪群,落到这步田地。自己的本分在哪里?

他本已被割成碎片,想到此,连这些碎片都化成了灰。活了这么多年,自己原来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徒耗水米,白累父母辛苦抚养。这样的无用之躯,割烂了又有什么可惜可怨?一瞬间,连那口仅余的活气也几乎窒息。投水没有死掉,这时,他才觉着自己真的死了。

这样死沉沉躺了不知多久,小船忽然振动摇晃起来,有人上了船,随后钻进了船篷,是桑五娘。游大奇睁着眼看她进来,却连转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只呆呆望着她。桑五娘只瞧了他一眼,眼中也毫无生气,随即背转身,费力坐倒在斜对面的长凳上,垂着头,肩膀靠在船篷上。夕阳斜照进船篷里,桑五娘的背影瞧着极疲累。

游大奇一直呆呆望着她,心里空荡荡得像个破口袋。船篷里也一片空寂,只有水拍船舷声、船身轻摇的吱嘎声,以及岸上时有时无的人声、车声、牛声。

半晌,桑五娘忽然埋下身子,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游大奇看着、听着,却木然无感。然而,桑五娘那哭声像是一股潮水,向他冲过来,拍打岩石一般,不断拍打他的心。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钱塘江边看潮水,一个巨浪卷过来,将他们一群站在岸边的人全部冲倒,他身边有个妇人抱着个幼儿,那幼儿随即被卷进潮水中。他想都没想,便爬起来扑进水中,在巨浪中奋力抓到那幼儿,又转身拼力游回去,爬上了石岸。那妇人赶过来,一把抱过自己的孩子,哭着向他连声道谢。

想起那妇人的悲喜感极的泪眼,他心里忽然松动了一下,我虽从没尽过本分,至少还做过这样一件被人感激的事。这个念头像是一线亮光,顿时将他照醒。他望着仍在抽泣的桑五娘,心想,往后自己恐怕没有什么可活之路,但这妇人救了我,至少我也该回报于她,替她做些有益之事。

于是,他费力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喑哑之声:“大嫂,你莫哭,我帮你寻你的儿子。”

石守威刚走到街角,就看见一个浑身艳紫的俏丽女子从红绣院走了出来,昂首快步过街,向剑舞坊走去,后面紧紧跟着丫头和仆妇。仔细一瞧,竟是邓紫玉。

巧!他忙快步赶了过去。他是殿前司的旗头,只是个低阶节级,月俸一千五百文,军粮二石五,他只吃得了六七斗,余粮都拿去卖了,差不多能得四贯钱,这样一个月就有五贯多钱。除去日用开销,再吃吃酒、赌赌钱,一个月便剩不下几文钱。如今已过月半,余钱不到两贯。幸而三月初一金明池争标,他们龙标班拔了头筹、夺得银碗,每人不但得了御赐的两匹锦、十两银,殿前司又各奖了一匹锦、五贯钱。那三匹锦前两天他托人拿去卖,还没得着钱。十两银和五贯钱,他为求爽快,在赌桌上连输两回,如今只剩四贯钱。